陈可情的转校,这是她与父亲共同商榷的结果。万物勃勃,色彩艳丽的季节里,她离开了从前的学校,离开了曾经带给她无数欢乐的地方,但只因那是曾经。曾经的欢乐已然不再了,曾经的日子就当是做了一场梦,而如今不可避免要走入冰冷的现实了。她以为自己将难以度过,可是世界并未从此就变了样,她必须照常地起床,她照常地感受到清晨的微薄的日光透过玻璃窗洒在褥子上,日光也照常地温柔,日光要照常地温暖人们冰凉的心,不因为你失控的眼泪而减弱半分。
她无疑需要关怀,她也需要独自疗疗伤。过多的关怀已然失却其该有的性质。伤痛从来依靠自己内心的力量而获取缓冲的机会。过分的关心让彼此深感尴尬,或许这不得不让她反过头对那些人施以抚慰。这实在有些无趣。
而今天的她便要来融入新的世界了,另一个世界。她刚刚升入高中。这是一所普普通通的私立高等学府,大门是青铜色雕花的大门,藤蔓随意地在伏身在镂空的图案当中,微风徐徐,实在是舒适而暖和的一天。陈可情深呼吸了一下,她踏进门去,心情有一刻的放松。她暂且将假期所积蓄的黑暗收拢隐藏起来。她需要表现的如同普通孩子那般对于新生活的激情与好奇。若是激情不够,好奇也是好的。
她来到了自己所在的班级,她被安排与角落里的一个女生同桌。她走过去,同女生很礼貌地微笑,女生随即同她攀谈起来。
“嘿,很开心与你同桌,我的名字叫阮琳,你呢?”
女生说话相当爽利,乌发齐肩,甩起来想必相当潇洒,她的眼睛让人忍不住想起赵薇扮演的小燕子。看上去是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但是使人感到很舒服,如沐春风。
陈可情告诉她自己的姓名。
“是吗?听着像是妈妈取的名字呢,听起来真好!阿情……呵呵……”阮琳欢快地笑起来,眼睛像是未满的月牙,煞是好看。
陈可情有一霎时的恍惚,她又听见这样熟悉的称呼,她有多久没听见了呢。禁不住地心中泛酸,打算暂且忘了它的,却被无心人挑起了怀念的心思。她打算不再说话。动一下仿佛就要失去控制。但她并没有怪这个女生的意思,她从前也是那样的欢快,欢快并没有罪,欢快的人也没有罪。欢快或许还能够将身陷抑郁当中的人感染也未可知。
“阿情,你同我一块住吧,我就在四楼呢。”
课后,阮琳又向陈可情说道。阮琳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为人相当热心肠,对于刚来班上的陈可情来说,有这么个热情而欢快的女生这样地照料自己,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不管怎样,新学校的旅程尚为顺利。她得以好好地过她的新生活,为那不可知的将来而默默生活着。
这是一个崭新的城市,比从前生活的地方要喧闹一点,马路要宽一点,颜色也更新鲜一点。夜里横的竖的,红的绿的招牌悬挂在黑夜中,它们在人们的眼球里闪闪发着光,但远远比不上天上的星星那般美妙。人们不会拿看星星的眼光去欣赏一块无聊的招牌。
这毕竟才是第一个周末,陈可情走在回家的路上,有许多陌生的情绪在胸中泛滥,离开故乡的人似乎总要感慨点什么。万万想不到,第一回离开家是这样一种情况,无法诉说,只能接受。面对着眼前从未熟悉过的景象,她不是一两次想过要回到原处,然而她与父亲早已商定,来到这个温暖的城市定居,开拓新生活。他们不约而同想要告别那段伤痛,见不到那熟悉的物事,或许就会少一些感伤。事实证明,陌生的环境难免使人不知所措,陌生的气息让人在镜子里也看见了陌生的自己。她开始闻见自己有一股不曾熟悉过的味道。
然而时间必定温暖崭新而冰冷的物事,再陌生的气息也将因为日日夜夜不断的接触而渐渐染上自己的气息。新的会变旧,旧的还是旧的。
她走近院门,门是虚掩着的,门内微微有光,她可以听见父亲步下台阶的声音,一步一步,踏实,缓慢而有节奏。这是一个陌生的新家,然而父亲的脚步依然熟悉。房子是新的格局,然而人还是那人。她于是想起从前无数个黄昏,父亲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她的放学归来,那正是美丽的夕阳从山顶落下的时候。金色的日光洒在他的肩上,头发上,脸上,整个人都是一种温暖而静谧的金橘色,简直又华丽,又素朴。就像是他笔下那些变幻莫测的人物。她一向很愿意拜读父亲写的书,她不知道世界上是否会出现那样诡谲而神秘的世界。然而这正是吸引她的原因之一。她知道,父亲是喜欢夕阳的,母亲也不例外。他们很有一些共同的特点,但并不算多。他们常常并着肩坐在铺着细小卵石的台阶上欣赏着日薄西山的景象,并不说很多话,但是看上去出奇地美好。最后通常是三个人的夕阳。陈可情常常是在太阳的余晖中回到自己亲爱的家,坐在他们的中央,学着他们的样子,也像模像样地沉浸起来。
她今天想起这些来自己在微微地笑,因为尚处于动人的回忆之中,所以忍不住会笑。回忆完了,所剩的便是冰凉。最后一抹微笑的涟漪消失在眼睛里。她像从前的日子里一样走进院门里去。
父亲走下爬满藤蔓的台阶来,栏杆旁一盏昏黄的长臂灯静静地照着他的脸,可以看见他未剃得干净的胡须显现出略微的深灰色印迹。他的蓝灰色的格纹衬衫得体地罩在身上,深卡其色系带鞋在灯光照射下折射出温暖的光辉。他刚走完最后一级台阶。他站在灯下,周遭出奇地暗,这么看来,他仿佛是奇迹般地出现在打着聚光灯的舞台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特殊的动作,如果说呆呆地站立着也是一个动作,那这个动作便叫做等待。
他在等待着陈可情向他走近。他的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脸上有一些轻浅的皱纹,但是看不出确切的表情。很明显他已不算年轻,却也说不上老。
“学校一切都好吗?是否习惯那样的生活?”
待陈可情走近,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关切地问道。
“一切都过的很顺利,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接着说道,“至少这儿更暖和吧。”
父亲走过来,插在裤袋里的左手腾出来搭在陈可情的肩上,两人静静地往家里走去。“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准备晚餐了,猜猜我今晚给你做了什么?”他问道。
“天哪,不会又是炒意面吧?你知道的,我真的不想吃完以后大杯大杯地喝水呀!”
“天哪,就这么瞧不起我!告诉你,丫头,我现在可是一个极其称职的厨师呢!尽管放心好了,不能把你饿着的!”
“咯咯……”父亲总是有本事让女儿开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