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十九年前出现在瓜州城,关于他的神秘传说就从未停止。传说他善于惑人,能使活物瞬间变枯骨;还有人发誓亲眼见过他刚会骑马时,就会在深夜去城外的古战场中挖尸体、吃人肉、和鬼对谈……虽然没几个人见过他的真面貌,因为他只要外出就会戴着面具,遮住半张脸。这些耸人听闻的传说却并没拦着他成长为瓜州城知名纨绔子弟,日日和其他浪荡子们打家劫舍为祸四方,终于在五年前彻底惹怒了朱邪金山,把他赶出城随商队远走天竺,不料今年却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以一种众人未曾料到的方式。
距瓜州城不远的大寺内,火把将院子照得亮如白昼。朱邪辅国已将目连的五彩袈裟穿戴齐整,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只剩一双黑瞳反射着火光,端坐在彩车上,像异教的君王。面前站着另一个中年男人,面庞和他有七分像。
中年人开口,强忍着怒气:“今日都督亦在,不可胡闹,速速回家。”
座上的青年倨傲无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父亲:“回家?先将可敦放出来,再杀了密羯。”
瓜州人只知五年前朱邪金山新娶了回鹘公主密羯封为可敦,而前可敦鼠尼施早在数十年前生产时受了惊吓疯掉以后便再没出过沙陀牙帐,却不知这一升一降中间,有多少肮脏交易。
青年指了指额头,虽然被厚厚油彩盖住,仍然依稀可见一道三寸长的刀疤。“五年前这道疤,和害了可敦的债,我先找她讨,再向你讨。”火光中他笑得面目狰狞,宛如修罗。五年前,鼠尼施可敦因疯癫症愈加严重,被禁足不出,同年朱邪辅国被逐出瓜州,流亡西域。
此时一声低沉螺号响起,提醒时辰已到,彩车即将入城。青年理正衣冠,再不理会车下的父亲。他今日就是要见都督,在全城人面前宣告沙陀族的旧时代已经结束,他将接管他父亲拥有的一切。人们说的没错,他忘恩负义,嗜血残忍,他没有心,他的心早已变作了石头。
大磬和铙钹齐鸣,他坐在彩车上,将手中长刀立在一旁,进入城门的一瞬间全城寂静了一瞬,仿佛亲眼看到佛经中的罗刹王被鬼兵拱卫着入城。接着人们开始欢呼,更有虔诚的善男信女开始沿街磕头,声浪浩大,盖过所有窸窣流言。
大车驶入城中心的菩提寺,前方是一座纸扎的巨大莲花,内里有女子扮作目连的母亲青提夫人。在救出母亲之前,目连要跨过象征阿鼻地狱的十数座火盆,期间要与戴着阎罗和小鬼面具的僧人比武,胜利之后,拿到用各类谷物烧制成的盂兰盆,再爬上莲花塔将盆献给青提夫人,才算是演完一套《大目连变文》。
车停了,朱邪辅国提刀跳下车,稳稳站在地面上,四面诵经和梵呗交织,众人皆屏息凝神。他闭目一瞬,接着长刀向前一比,直指莲花,脚下用力一跳,踮着满地火盆向前轻跃,没等四周众僧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到了尽头的盂兰盆边。然而一个扮作青面阎罗的人忽地扑上前,踹翻了最后一个火盆,将一把长枪格挡在他刀前。那人凑近他,在他耳边只说了一句:“小特勒,快走,别上莲花。”
他看见面具后有一双熟悉的眼睛,是他儿时的伴当,阿史那利施。他卸下长刀,反手用刀背在对方面具上震了一下,待对方捂着头后退之时,他径直踩在炭火上拿到放在架上的盂兰盆,将刀叼在嘴里,手脚并用爬上莲花塔。
站在塔前,他拉开机关,莲花徐徐打开,正中间端坐的却是他的母亲、阔别五年未见的沙陀族前可敦鼠尼施。
她穿着朱红色长袍,一头淡金色头发瀑布般披散在脑后,在莲花中间熠熠生辉。听见动静她缓缓抬头,朝他笑了一笑,那笑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朱邪辅国呆住了。记忆中,可敦这样对他笑的时候只有一次,那是他六岁的一个下午,她仿佛一个正常的母亲一般和他在院子里坐着,他玩着一支金莲花,她坐在那里用一把小梳子给他梳头,嘴里哼着曲子。梳完了,她看着镜子里的儿子,一行泪悄无声息地落下。她叫他的小名阿满,说阿满,你是长生天给我的礼物,终将归于长生天。
这样疯疯癫癫的母亲,是唯一一个会称他是礼物而不是妖魔的人。
现在她坐在莲花中间微笑,手里握着短剑,下一秒短剑的另一头就插在他胸口。
血沫从他嘴里溢出,他想问为什么,又懒得说一句话。她把刀从他身体里拔出,握着他的手将刀又刺向自己。她从前是沙陀族有名的射手,力气很大,刺她自己的时候绞得更深,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袈裟。
莲花是半开的,四周震耳欲聋的梵呗盖过了莲花中的动静,观众还等着观礼结束,没人注意到有血沿着莲花瓣嘀嗒落下,直到离莲花最近的坐席边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众人抬头,看见浑身是血的朱邪辅国抱着一个人从莲花上一步一步走下,正如佛经中从尸山血海里把母亲救出来的目连。
也有见过朱邪辅国的人惊叫道:“他不是小特勒!他是谁!!”
他确实是朱邪辅国,但在莲花中,尖刀刺入母尼施心脏的一瞬间,他的容貌正在悄然改变,像蛇蜕皮一般,一层淡淡光晕笼在他脸上,瞬刹间便换了一幅长相,依然是深目高鼻,但双眼变得狭长,发色变作耀目的金红。她母亲此刻还有知觉,是唯一一个目睹他变化的人,却只是叹息了一声,仿佛终于猜中了一个思虑良久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