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还是在法医那里找到了答案。
答案不是之前猜测的“环境温度低时尸僵可能延迟出现”,为此案,法医专门跑去市里几次,在市图书馆查阅了当时已经出版或发表的相关研究文献。不管国外还是国内文献,没有一篇文章证实,低温环境能造成尸僵延时十四小时以上出现。
佟老师是假死。
法医是这样解释的:假死是人体主要生理机能和新陈代谢处于极度微弱情况下的一种状态,这种状态达到最低程度时称作“微弱生命”。陷于微弱生命的人,从外表看和死人差不多,如果不仔细检查,很容易被误认为已经死亡。
这与罗建春使用的杀人工具有关。记得吗?他用佟老师的红绒线围巾做的勒绳。这种围巾材质松软有弹性,还有,怕佟老师缓过来,他将围巾打了个死结。这个死结恰恰使力在围巾自身上相互作用,反倒分散了向脖子的裹挟力。另外,他下手时勒压力量分散于颈项全周,加之被害人挣扎抵抗,使压力时大时小,呼吸道和颈动脉不能完全被压闭,部分血液仍可进入头部而使大脑缺氧状态有所减轻。因此,意识丧失较迟,窒息过程较长,死亡缓慢,造成假死。“口唇发绀,颜面部青紫肿胀,舌尖微露出齿列间,眼结膜有多处出血点”,正是勒死特征,而尸斑又出现与之相矛盾的冻死特征。所以,在她身上出现了较为复杂的死亡特征。
既然是假死,佟老师最终怎么还是死了?
法医说,处于假死状态下的人可以发展为真正的死亡,经过积极抢救也可以复苏,有时不经过抢救治疗就能从假死状态下复苏。遗憾的是,佟老师不属于这种情况。雪后寒啊,要是没有前几天的那场雪……
“法医的意思是?"
“冻死的。”
“啊?”如果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够看到自己因吃惊而放大的瞳孔。我浑身一凛,心尖瑟瑟颤动,那儿好比扎上一刀,又绞了一下。这个结论…一时半会儿我接受不了。
郭叔说完忽然顿住,惋惜又无奈地摇着一颗霜白的头颅。随即,长叹一声,打破了出现在我们二人之间的长时间沉默。
陷于微弱生命的佟老师只有微弱呼吸,换老百姓的话说,这叫没有死“就已”,就是没死透。她没有能力呼救,也没有能力自救,就那样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被寒潮一点儿一点儿吞噬…
“这就是发现尸体时还没出现尸僵的原因吗?"
郭叔无语,深深垂下头去。
“看来,法医最初关于死亡时间的推断是靠谱的。”
“还记得她尸斑的颜色吗?雪落梅花。”郭叔接着说,“尸斑颜色取决于血红蛋白的颜色及肤色,佟老师皮肤白皙,尸斑颜色鲜红,那是氧合血红蛋白造成的颜色,这种鲜红尸斑常见于冻死者。”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天可怜见…·倒地的佟老师早些被发现,是不是还有救?”我心有不甘,囔着鼻子问他。
郭叔因我的提问再次顿住,他叉开双手手指,紧紧抓着自己一头斑白短发,一声轻弱的叹息从他嘴巴里发出。谁都知道,我们永远处于现在,时间的脚步一旦走过那天清晨,那天清晨无论多么美好,多么糟糕,都会成为过去。过去的时态里没有如果。
想想吧,多么可悲的一幕:1984年元旦,新年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向雪封的大地洒下万道温暖的金光,一个年轻的生命在冰冷的雪地上香消玉殒……
了解全部案情后,一段时间我内心无法平静。一个想法冲撞着我:应该去我们小学校看看。有什么可去的呢?凭吊--凭吊佟老师,凭吊她就是凭吊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或许还有……还有其他难以言说的原因。后来,那个念头又消退下去。每次回老家,别说打听小学校的消息,就是往小学校那个方向望一望我都竭力避免。那里存储着我快乐的童年,也存储着我的悔恨和伤痛。
多年之后,在郭颂同志退休座谈会上,那个若隐若现的念头受到了强烈撞击。郭叔那天很激动,红了眼圈说很欣慰看到我们这茬人起来了…·哦!这句话让我想起人警时,他赠送给我的那句西班牙谚语。为了搞懂那句话,我曾反复阅读《堂吉诃德》。奇怪的是,对塞万提斯创造出的这个谜一般的人物常读常新。按我的理解,堂吉诃德一旦踏上骑土道,便看清了自己的终身使命,那便是:铲除强暴、惩处罪孽、匡正不义、制止恶行、讨还血债。这也许契合了郭叔从警的理想和追求,所以为他所称道。他还说,自己干了一辈子公安,值得说道的不过是办过几个案子,抓过几个人,熬过几个通宵……·人呐,这一辈子干不了多少事,值得说道的屈指可数。他又一次提到1984年的新年第一案。
座谈会后,我心情复杂地送走了郭叔。走回派出所的大门,忽然觉得那个念头冲破了坚固的外壳,发了芽儿。它搅扰我的时日已经太多,是时候了!这宗心事也该了结了。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秋日午后,这个时间不是刻意选择,当我站在小学校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才意识到这个时间的暗合。
小学校早已搬迁重建,新校址位于街外路边,一栋教学楼、一栋办公楼,中间夹着四百米标准跑道的操场。蓝天白云衬着红色塑胶跑道、绿色人工草坪,好漂亮的一个多彩校园。
废弃的老校南大门还在,挨着大门口不知何时建了一个超市。校门紧闭,我不知能不能进去,就近去超市内打听。
进去才发现,这个乡村超市门脸小肚膛大,里面足有几百平方米。生鲜、日杂、副食、果蔬…商品分区及标识规范有序、货架严整。收银台后,一个老板模样的男人正唰唰打着商品价签。他一抬头,我脱口而出:"二海!”略一打愣,他也认出了我。
“呦呵!这个大超市都是你的?”我颇为吃惊。
二海用憨憨一笑作了回答。
他胖了,肚腹微隆,发际线后退了些,露出的油亮额头比以前更显宽阔,还长出了一副双下巴。我注意到,在他身后货架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块由县文明办、县工商局联合颁发的“诚信经营示范店”的铜牌。铜牌上映着我的影子,里面的我嘻嘻笑了起来。看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句话不尽然,时间完全可以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偷眼看他最具形象特征的薄嘴片子,他正低着头,从正面依然只见两抿细细的肉红色唇线,不见嘴唇。不巧,我的窃笑被他尽收眼底。二海纳罕,正欲发问,我忙敛容正色,转而与之热切寒暄。
天遂人愿,中考时我考上了警校。他呢,则上了高中。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入伍当了兵,听说在江西宜春驻地喂了两年猪。从部队复员后,报考了县公安局。不知怎的,半路被刷了下来。后来,音信杳无。不知啥时候在老家鼓捣了偌大一个超市,好汉子不挣有数的钱,显然自己给自己干,也混整了。
提起当年报考之事,二海连说惭愧。笔试、面试、体能、心理测试都过了,最后人职体检时,医生的听诊器往他胸脯上一搁,他的心就乱了点。其他体检项显示:心脏没有器质性病变。关键时刻,想起了郭叔曾问过他的那个问题。就跟人白话:头天晚上没休息好--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呀!公安局也说理,一周后给了他一次复查机会,突突突!听诊器一撂,他的心就狂跳起来;一周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突突突!心脏依旧突突成一个点儿。
“没辙!”二海自嘲说,“我生来就不是那块料儿。”说着,朝超市密集的货架一摊手,如同向我展示一列听命于他的士兵,“瞧!命运自有安排。
他笑了。接着他的笑,我也笑了起来。他以前的笑声模模糊糊,总像罩着一层雾,而今笑声清朗明净,已经没有了当年藏匿其中的狡狯。
听说我要去小学校看看,他停下手中活计,喊来一个正在理货的男店员值守收银台。从台下抽屉摸出一串钥匙,拎在手里,掀开柜板,边向外走边说:“你找对人喽。”
原来小学校已经被他整体租赁,租期三十年。临街的这面改成了超市自营。校园里的部分空地空房被他分隔,分别转租给一家豆制品厂做了工坊,一家果酱厂做了仓库,还有一家养殖户将以前的专案办公室改成了鸡舍,养了百十只珍珠鸡。为了不影响超市生意,他让这些租户另走学校后门。
我们边走边聊。没想到,他没打开大门,而是开了大门旁一个刚才我没注意到的小铁门。随着门轴摩擦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的心凉下去半截,不知道在这个七零八落的校园还能看到什么。二海说:“后面还有好多空房空地呢。”
跟着他,我们一直朝后走,到了那片闲置地。满院静悄悄的,其中景物变动之大,令人恍若隔世。看了老半天,才勉强辨出一点儿当年的影子。
我首先认出了院子当中的两棵泡桐树。
记得每当三四月份,一场微雨落后,土润苔青,满院泛着梧桐花清幽幽的香气和泥土潮湿、清新的气味。树上娇嫩的新叶初展,毛茸茸的叶尖涂着一层曙红,油光发亮。地上覆满淡紫色的、小喇叭般的桐花。桐花落地,花头蔫萎,花腔鼓胀。噗噗噗,我们将满地桐花当成小爆竹,一脚踩灭一个。桐花破裂的声音和我们的欢笑在这个院子混合交织,此起彼落。桐花落后不久,这片院子就会绿荫沉沉。
眼下,正是秋雨梧桐叶落时,地上粘着几片早衰的枯叶,树上宽大的叶子锈了边,打着卷儿。西边的这棵,树身已经半截糟朽,可它还奋力托举着从身上抽出的枝丫,枝丫又奋力托举着已经抽了条的叶柄。风,带了些温热之气扑在脸上,却使人依稀感受到了初冬的一丝寒意。秋,越走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