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一股蛮力凭空而起,将小刘生生拔起,丢了出去,整个人砸在鼓囊囊的帆布袋上,随即被死死掼进车厢一角。袋子的金属拉链钉在尾骨上,生疼。世界剧烈抖动着,他似乎看见轮胎抱死,在路面摩擦、横移、燃烧。鼻腔刺入灼热的焦煳味儿。
终于从惯性中逃脱,他才听见自己的叫声,像散不掉的惊魂在货厢内回荡,喊的是妻子的名字。
黑暗中什么东西倒下来,他伸手接住,是穿衣镜。脸贴上镜面,凉凉的。他将穿衣镜扶稳,想照一照,什么也照不见。
他打妻子手机,占线。妻子正打过来。妻子说,这是一场虚惊,前面有车追尾,可能不止一辆,乒乒乓乓一连串,像拍电影,货车司机冷静,一打方向盘,停进应急车道。与他惊心动魄的想象相比,妻子兴奋的描述有些潦草,甚至不负责任。
不过小刘知道,这场气算是怄完了。
你那个穿衣镜飞了起来,差点儿没摔碎,我跳起来一把抓住,英雄救美啊。他向妻子汇报,兴奋地扯开嗓门。
新居在四牌楼小区最靠里,道窄,货车开不到单元门口。货厢门打开,小刘纵身跳出,然后将那摞旧杂志拽出来。
他在亮白的太阳里踅摸一会儿,找到垃圾桶,搁下杂志。树荫里走出个瘦老头,白发蓬蓬,额角飞着两缕
长寿眉,脚步轻飘飘。瘦老头点点头,眼角一笑,抱走了杂志,还躲回树荫里。矮墩墩的老槐树下,停着辆装满废品的三轮车。瘦老头把杂志码进车斗,在车边一只细腿高挑的小马扎上坐下,抄起一本杂志翻。
老弟,小刘已经走开,脑后追来老头的声音,搬家呢?他哦了一声,别过脸点点头。新搬来的?老头又问。是,是。他忍不住多看几眼,见老头端坐着,身上竟是一套旧西装,巧克力色,皱巴巴,软塌塌,脚上是双老式系带皮鞋,倒挺相衬。
小刘瞄几眼,老头得有七十岁,像件古董。住几楼几单元啊?瘦老头还在追问。他有些不自在,加快脚步。
车厢清空,小刘爬上去翻翻检检,像鳄鱼嘴里的牙签鸟。结完搬运费,他绕楼走一圈,一个单元一个单元数过去,记住新家的位置和特征。比如,单元门有个窟窿,掏进去可以开门禁。
上了二楼,小刘敲门,妻子开门,回到了家。狼藉之中他们席地而坐,就着水分吃三明治。房子里极静,一丛蔷薇在客厅窗外爬着,每隔几秒,有水珠滴落,砸在一朵花苞上溅开,似若有声。他们听不见。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们什么也听不见。
他忽然记起,按老家风俗,搬新居要先丢只苹果进屋,滚得越远越好。苹果是昨晚买好的,圆溜溜的,装在妻子的包里。
苹果滚了吗?他说。妻子指指阳台,特别顺,门口一溜儿滚下去,从拉门缝儿过去,钻阳台柜底下了。小刘趴地上看,视线受到书箱包裹阻隔,崇山峻岭,他想象自己是只蚂蚁。突然翻个身,在地板上躺下。妻子俯身,鼻尖凑到小刘胸前,盯着他看。他模仿对方的动作和眼神,也凑到妻子身上闻一闻。彼此的汗味儿分不清。
先把床铺了,睡个午觉吧,妻子说,反正床单得再洗一遍。
好啊,小刘起身,大伸懒腰。找美工刀,打开装床单被罩的纸箱。妻子开空调,拆一包纸中,擦小刘背上的汗。
醒时已是傍晚,卧室一团幽暗,隔着花影,窗外看不真切。对面是同样老旧的六层板楼,楼角避雷针上,似乎站着一只失群的鸽子。这是二楼,小刘恍如梦醒,不习惯新的视角,目光贪婪地向远处探。某个窗口亮起,人影婆娑,他像头回见到人间灯火。过去多年租住的,都是十几二十层的塔楼,所谓城市夜景,不过是缥缈的星火点点,让人想起儿时磷火跳动的野坟地。
从汗津津的床单上把自己揭起来。他没开灯,光着身子站到窗前,任汗珠在肋间滚落,掠起飕飕凉意。
刚刚是一场热烈的和解,比之以往,似乎多些节庆意味。就像准备充分、状态良好的运动员,动作与心思,都恰到好处地饱满,连事后的空虚都来得不同,如弧线跃升至顶点,却并未跌落,只是怅然地凌空流连。
妻子在包裹、纸箱、塑料盒之间来回移动,沙发上罩着一张大塑料布,堆着无法归类的零碎。他穿上短裤,过去帮忙,打开装秋冬衣物的帆布袋。妻子说,放着,别添乱。他便去拆纸箱,一只一只全拆开,但不知道该把东西往哪儿拿。就像之前打包,他也不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
想抽就抽,妻子说,打火机捏得咔吧咔吧响。
小刘笑笑,走到客厅阳台。除了窗前的蔷薇,阳台上有几盆老张留下的花。每隔几秒滴落的水珠仍在滴,但那朵花苞已经躲开。水珠落入虚空。两居室格局大方,不只房间规整,厕所都比一般的宽敞,客厅四四方方,虽有些呆,但贴墙的书架在角落拐出个吧台,隔出小小一块幽静的飞地。
可以坐这儿看书,小刘在吧台高脚凳上坐下来,还能喝酒,看电视。妻子说,这老张把家里装得像个酒吧。是啊,他拧亮吧台顶灯,看见上面是个杯架,挂着两排高脚杯。他摘下一只杯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姑娘,再来一杯,他说。妻子哼了一声,骂他神经病。妻子不喜欢他喝酒,尤其在家里。不知为什么,他在外面从不喝多,在家一喝就过量,醉到认不得自己。他一边品尝想象的酒,一边挑剔老张的家具装修,高高低低,拐弯抹角,净是多此一举的讲究。就像老张这人,他总结道,虚张声势。妻子没笑,说,你把镜子拆了。
好啊,他挂回杯子,跳下高脚凳,把那面自已亲手救下来的镜子扛到阳台拆封,将拆下的木框、纸壳,拿出去堆在楼道。然后摆好镜子,擦擦镜面。他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和身后的妻子,感到心里有些话,但又想不起是什么。
妻子说,收拾你的书吧。
好啊,小刘说。
老张不让动的,除了大件家具,其余都是散
客厅传来妻子收拾的动静。小刘回过神,件,一辆婴儿车、遍布各处的儿童玩具、不值钱但舍不得丢的小摆设,以及瓶瓶罐罐和半架子书老张比小刘还爱买书,有些塑封都不拆,整套整套堆起来。出国前,老张散了一批藏书,有些就到了小刘手里。如今,这些书作为小刘的藏书,又荣归故里。在把那些书摆进书架前,小刘拿起藏书章在每一本扉页上戳一下,像宣示所有权。
大包箱里,有些书属于妻子,两人在一起之前妻子自己买的。他拿起一本翻开,也盖上藏书章。
这是我的书,妻子说。
咱们的书,他给她看藏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