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次见面,怎么也没提这事。我说着,脸发烧了。
你没提出跟她住一起,更没有主动跟她深谈呀。她特高兴你能来,给你安排的是最好的房间,你没注意房间的花都是刚摘的,还有她知道你爱吃当地的苹果,都让司机小刘给你在树上现摘的。她告诉我,她很崇拜你,特想跟你好好地聊聊,可是不知为什么,跟你在一起,她总不能放开自己。
李湜湜翘起右腿,又说,张一鸣给我讲了很多,讲她的不易,退伍,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大雪中往县城的安置办,跑了三四次,浑身都是雪,差一点掉到了深沟里,可是都无果,欲哭无泪。后来离了婚,在一家书店,看到你又出了新书,特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你再挂了电话。那时,她是一个开寿衣店的小城女人,怕你瞧不起她。
我不知说些什么,就打断她的话说,对了,我在老兵博物馆看到张一鸣的准考证了,她在哪发现的?
咱们走后,服务员在张一鸣的床底发现的。晓音,你说人家战友聚会,都回忆他们的流金岁月,我们那磕磕碰碰的日子,算流金岁月吗?
李湜湜的话让我一下子惊醒,我一看手机,天,刚才差一点删掉了她的联系方式。
你快回答我呀,作家,你读了那么多书,走了那么多路,一定有高见。李湜湜又说。
我眼前浮现出新兵连没有围墙的成片的玉米林,绿浪般的,一眼望不到边。一条似有若无的弯弯曲曲的小河,两岸绿树环绕的小村庄,还有十八九岁的我们,绿色的军装,鲜红的领章,映着我们年轻的岁月,怎么想,都似在梦中。忽然记得哲学家康德的一句话:有两样东西,越是经常而持久地对它们进行反复思考,它们就越是使心灵充满常新而日益增长的惊赞和敬畏,邢就是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便回答道,至少我认为是。
你还记得带咱们去考试的是跟你在一间办公室分管干部工作的黎干事吧。李湜湜一摸头发,我才发现原来她戴着的是假发。鬓角的真发有几缕露了出来,全白了。
他怎么了?我腾地想站起来,才想起腰上系着安全带。
你急什么,难道你跟他?李湜湜可能看出我掩饰不住的愤怒,止住了下面的话。
可是她的话,又搅动了往事,我眼前浮现出一个高个和蔼的中尉。他话不多,发表了好多文章,是我走向文学之路的老师。曾一度是我的偶像。而他对我也有一种比一般同事更深的情谊,每次叫我都是晓音,而不是像一般同事喊我小李。每次我向报刊投稿时,都要先让他审阅。每次他看得很认真,不但修改,还提中肯意见。收到稿费,我说请他吃饭,他笑着说,等你当了军官吧。说这话时,他的头就会低下,整整自己金黄色的中尉肩章。
我上军校时,他送我到车站,说,代表办公室的同事送我的。天下着蒙蒙细雨,他骑着自行车,很少说话。车子蹬得很慢,一下一下又一下。坐在车后的我,心也跟着跳得一下一下又一下。
八月底的原野,阳光明媚,田野里的庄稼散发着诱人的清香。一只小鸟在我们头顶欢叫个不停。
上了火车,他隔着窗子,只说了一句,毕业了回来哟,我等你。后半句声音小得只有我能听见,说完这句,他脸刷地红了。说着,递给我一个粉红色塑料日记本,上面是电影明星龚雪的照片。车开了,我打开一看,扉页是我一直模仿的他的刚劲有力的毛笔字:掬
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署名黎晖,晖字写得小,藏在黎字下面,好像被轻轻搂在怀里,让我莫名地心跳。落款还盖着他自刻的印章。他曾告诉我,那是篆体。他也曾给我刻过-个,可惜我从来没舍得用,后来不知哪次搬家,丢了。我把他的所赠诗词从西北琢磨到江南,从大一分析到毕业,仍云里雾里,不知他要告诉我什么。还请教了许多同学,大家回答纷纭,反正诗词本身就如没盖子的大海,什么意思任你自己去想,于是我毕业后,想想老部队的荒凉和偏僻,自然没再回去。他也没跟我联系。我们如偶然相遇的两片云彩,随着风向,各自飞往自己的天空。
三年前,黎干事到北京来出差,他打电话,我们几个战友聚会了,他说给你打电话了,你出差了。
是的,要不是当时我在外地出差,肯定要跟大家见一面的。
我就说嘛,谁不见,黎干事你肯定要见的。李湜湜不看我的眼睛,拿着牙签扎着樱桃慢条斯理地边吃边说,晓音,姚红一个电话,张一鸣就去看她。她一个电话,我就来贵州了。你说,我如果有事,给你打电话,你能来看我吗?张一鸣羡慕咱们居住在同一个城市,可是她不知道,我们同居一个城市十年了,却没见过一面。
我回头望着她,加重了语气,李湜湜,对不起。
没事的,你知道我心里有话,说出来就轻松了。李湜湜翻着书,也不看我。
我累了,睡会儿。我闭上眼睛,心坎里一阵绞痛。
我知道,黎干事那次来,你并没有出差。我在你的朋友圈里看到你发的微信,你那时在公园里散步。李晓音,我说话,你不要生气,昨天张一鸣给我看了你新写的长篇小说,咱们的战友情你写得细腻又充满了温度,而在现实生活中,你怎么如此冷漠?恕我直言,你宁愿关心笔下那些没有生命的人,却对身边热气腾腾的熟视无睹,真不可理喻。
我控制住情绪,正要回答,这时,飞机受气流影响,产生了强大的颠簸,正在走廊供应餐饮的两位空中小姐忙蹲下身,广播也让所有旅客不要走动不要上洗手间,再次确认系好安全带。我慌得心跳加快,发现身边的李湜湜却神色坦然地在吃水果,很想握住她那双结实的手,可最终,我只抓住座椅的扶手。
没事儿,没事儿,李湜湜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了我,笑道,你怎么那么胆小。坐飞机,这不很正常嘛。我靠在她温热的肩膀上,很想告诉她,我的确有几个能真正交心的朋友。有一位,跟我是老乡,我们是大学同学,相处十几年,情如姐妹,经常我到她家住。她妈妈去世,是我克服恐惧心理,陪她坐在灵车上,到了火葬场,可不知为什么,有一天,她却再也不理我。还有一位同事,我们相处二十年,她有一天忽然在朋友圈中拉黑了我。我张了张嘴,却最终只说了句,湜湜,我好累。
你当然好累呀,不跟战友聚会,不接朋友电话,不发朋友圈,把自己搞得像冬眠了一样,别说你累,我作为你的朋友,还累。
她就这么气人,可细一想,好像又没错。
一到京,李湜湜打车,她让司机先送我。车上,她又说,你儿子找了同学,都是研究生,多好呀,不用为房子发愁。我们工薪层,要在北京给儿子买房子,谈何容易。你儿子结婚时,别忘了请我这个老战友喝喜酒,我到时要好好地参观一下你的豪宅。师职干部,我知道,你肯定住着大房子。
我机械地点点头,很想说,房子是不小,
可是没有人也冷清呀。但说出的却是,湜湜,我在飞机上,听了你的话,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我除了亲人,没有朋友,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李湜湜拍拍我的手背说,记住,我们永远是你的好战友。
回京半月了,我思绪杂乱,一天晚上,看中央电视台的军事新闻时,一位海军陆战队二级军士长的讲话吸引了我:在我的勋表中,让我最自豪的是“个人战备训练三等功”略章。那一年,我在零下三十摄氏度恶劣气温环境下参加“兵王争霸赛”。徒步行军四十公里课目中,我几次差点抽筋倒地,体能的极限让我耳边不时传来想要放弃的声音。但凭着对胜利的渴望和坚强的毅力,我最终斩获第一名。如今,这些经历都在勋表上留下了印记,它既记载着我的成长,也更加坚定了我矢志强军的决心…
我往下再看,原来这是一位记者在张一鸣的军旅博物馆看到的视频,做的现场报道。
没想到张一鸣这么快就落实了我的建议,我正琢磨着为她再做些什么时,收到了她的短信:晓音,老兵之家就是我们的家,我相信在大家共同努力下,会越办越好。刚给你快递一包东西,你肯定喜欢。切记查收。对了,你寄的书收到了,谢谢。李湜湜说,她病了,你守在病床上,照顾了她好几周。跟战友同居一城,真好。
我发给了她一条短信,到北京,一定给战友打电话,我去接你。对了,我要告诉你许许多多的事,特别是我光鲜下的创伤,孤独里的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