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初春时节,郊外盛开着大片大片油菜花,如同盛夏的草原,如同夕阳照耀的海面。即使在网纱般的薄雾中,金黄色的菜花也耀人夺目。这是片富饶的土地,是蜀郡的一部分。远道而来的养蜂人早已扎好帐篷,驻扎在道路旁。然而此时,他们的帐篷空空,是被请到了镇上去做客。
在黄色花海的边缘,出现了一个红点。接着红点逐渐延伸成红线。游离的丝丝唢呐声也响亮厚实起来。这只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光是吹奏乐器的小厮也有二十余人。抬轿汉子们虽摇晃着一身壮实肌肉,花轿内却四平八稳。出发前,老爷可吩咐过的,姑娘年轻,没出过远门,受不惯车马疲顿。若是新娘面不红气不喘地被平安送到府上,抬轿汉子们人手一个大红包封赏。即使不为这额外的红包,只拿工钱,这些糙汉子们也会怜香惜玉,不让娇嫩新娘遭受车马颠沛之苦。
花轿是精心装饰过的。轿顶四角悬挂着大红色流苏,在料峭春风中悠然飘扬。林英云抬起秀手,右手食指轻轻撩开窗帘一角,好奇而又羞怯地借着小块空隙向外偷窥。满眼的水雾迷离,满心的期待与忐忑。尚未谋面的夫君,未知善恶的婆婆,一切未知都强过自己的闺阁。毕竟,新的生活在向她招手。英云抬起脖子眺望远方,一轮红日正悬垂于平野之上,火红如嫁衣。心脏噗噗跳动,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欣赏到如此壮丽的景色。世界正是此刻才开始在林英云眼前展开。
早在太阳尚未从东方升起时,清水镇已经锣鼓声声震天响。居民们放下手中的活,兴高采烈地参与到这场喜事中。贺喜的,张罗婚礼现场的,打杂的,你推我我挤你,好不热闹。就连宴请居民的流水席都摆满了整整一条街。
今日,是镇上第一大户人家谢氏迎亲之日。清水镇上,无人不晓有个谢府。谢府世代勤勤恳恳靠经商累积了一笔显赫财富。又因常常救济穷人,施粥修路,颇得民心。
站在东门等候的管家谢允远远听见了奏乐声,忙吩咐小厮骑着快马通报谢府。东大街很快让出一条路,凑热闹的孩子们被父母拉着站在马路两旁,纷纷探出头望向花轿。
林英云早放下帘子,双手垂于膝上,轻微颤抖。谁来挑开盖头,谁来解开衣衫?
她刚跨入谢家门槛,鞭炮声噼里啪啦突然爆响,被吓得差点尖叫的英云下意识抓紧嫁衣,咬紧牙关,她告诉自己,要沉稳,我不再是父母的掌中宝了,不再是孩子。而是,谢夫人。
林英云并非谢家原配。听说谢家老爷一年前休了原配张夫人,至于缘故,众说纷纭。不过庆幸的是,谢老爷仅仅年长林英云十岁,模样也慈善。
跪拜天地时,林英云透过红纱,隐约看见老爷模样,比她想象中的年轻许多。所以之后她被挑开盖头时,并未太惊讶。
老爷待英云十分温柔和善,英云甚至在他身上发现了父亲的影子。这是已亡父亲在保佑她吗?
英云按耐不住好奇心,问起原配的事,老爷沉默不答。英云从此不曾问过此事,老爷以及家中的下人也不曾在老爷面前谈起原来的张夫人。
时隔七年后,林英云依然记得那日微颤的双手,盛开着牡丹的绣花鞋。以及,初生的红太阳和油菜花海。灿烂锦绣的开始。
不过,时光总以颠覆人类的认知为乐趣。当日红红火火的谢府,此时鸦雀无声,阴风阵阵。
谢老爷卧床已达三月之久。他已经病入膏肓,不过一张枯黄的皮包裹在骨头上。当日神采奕奕的新郎官哪里去了?林英云着一身藏青色长衫,面色憔悴地坐在床前,一汤匙一汤匙地伺候着谢老爷喝汤喝药。一回想起当初的谢老爷,眼泪扑簌簌地直落。
谢老爷费劲地抬起右手,早已失去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着,他正打算拭去他心爱的英云的泪水时,五岁大的谢青林踉跄着跑进屋子。张婆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后面,嘴里嚷着“少爷,您慢点!别跌倒了。”
林英云立即回过头,厉声喝道,“青林,站住。怎么到处乱跑,这不是院子里。没点规矩。”
就快触碰到英云微红的脸蛋时,谢老爷垂下了手。
“娘,爹爹的眼睛怎么不动了?”谢青林站在床前三步远的地方,手背在身后,张着双大眼睛问道。他不敢动,不能违背娘的命令。
听到这句话的林英云转过身去,一看病榻上的尸体盯着自己,不禁站起身尖叫了一声,手中的汤碗应声而落,摔得粉碎。
小小年纪的谢青林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看母亲的反应,聪慧的他也猜出来了。林英云此时瑟瑟发抖,青林忙上前抱住母亲,试图使母亲心情平复。然而,贴着母亲身体的青林感应到了母亲的心碎,也不由自主地哭泣起来。
五十多岁的张婆早慌慌张张跑出房间,将此事报告给了管家谢允。
“你干了什么?”母子俩正沉浸在悲痛之中,完全没有察觉到谢依依来到房间,“上午我来请安的时候,我爹只不过气色不太好。怎么这才到了下午,人就,,”谢依依从怀里掏出雪白手绢擦了眼泪,恨自己不争气,才说了两句话便哭了。很快她就恢复,接着气势汹汹地指着林英云鼻子呵斥道,“说,我爹临终前留了什么话?我爹快咽气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人通知我来?因为你,我连爹爹生前最后一句话都没有听到!”
忽然,谢依依低头注意到了打碎的汤碗,不禁眉头一皱,纳闷起疑,“是不是你逼着我爹喝药,我爹不肯,争执之间碗就掉在地上碎了?”
谢依依的话散在空中,仿佛不曾存在。林英云和谢青林继续抱头痛哭,根本不理会谢家大小姐,气得谢依依差点跺脚。不过,视线一转移到床上,丧父之痛便再次折磨谢依依,使她暂时忘掉了与后母林英云斗气。她扑到谢老爷身上哭个不停,棉被上一团湿润。此时谢老爷尚有余温。
闻知消息后,谢允第一时间带着一帮小厮跑进了房间,请出谢夫人以及谢家公子后,拿出管家的老练,吩咐手下抬出早预备好的上等棺材,通知各大亲戚,着手准备丧事。
“大小姐,”谢允站在床边注视谢依依抖动的身体,她是如此娇弱无力,需要一个肩膀。她和老爷抱得紧紧的,真不忍心分开他们。但是,已经阴阳两隔的人何必不分开呢?谢允甩了个眼神示意张婆上前拉开大小姐,如此才方便他们将老爷放进棺材。
张婆心知小姐痛苦万分,此时去无异于虎口拔须。但迫于管家威力,仍颤颤巍巍走到谢依依身后。
“你干什么?”谢依依甩开了张婆的手,“我爹还活着,”她哭着嚷嚷,甚至有些吐字不清了,“他的脸还是温的。不许动他!”
就在众小厮和管家的目光集中在榻前的大小姐身上时,一个身影杵在门口许久了。
“依依。”众人忙回头屈膝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