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准备着抵着门笑个够,再将来者迎入府内,却不想平地一阵狂风起,朱红大门“吱嘎”一声便悠悠朝左右敞开。我匆忙之间只顾着去追那厚重的门,却忘了敛起一脸不甚厚道的笑意。待我追着大门铜锁再预备掩门时,不留神竟对上昭和帝一双怒目。
想来是我先前的欢喜已被他尽收眼底,他才做出这副吹胡子瞪眼的形容。
我素来自制力良好,唯一不济的就是难以忍笑。诚惶诚恐之际,我拂袖行礼,曰:“臣参见皇上。”眼皮子一抬,见昭和帝头顶着两根稻草,一脸忧伤之色甚是悲催,我又曰:“臣接驾来迟,罪该万死……噗……”
料想是我这声“噗”深深地刺激了皇上一把,他袖子拂袖一挥,甩了几颗小杂草随风飘荡,怒道:“还不快为朕更衣!”
我埋头起身,伸手往府内一迎,道:“恭请皇上。”
他郁郁地瞧我一眼后,再不忍站在门口丢人现眼,脚下一迈,大步跨入我尚书府,火速赶去更衣。
我望着他这一身发冠歪斜,头顶稻草,身沾泥垢的模样,却不由乐极生悲。
早知今日,我当初就不该把宋良赶走,若他能和我一起目睹昭和帝这厢惨状,那该是多么的曼妙。想到此,我不禁略感寂寞,随手招来小二三,凑他耳边低声曰:“你去我爹窗前,就说昭和帝阴沟里翻船了,问他看不看。”
后来我听小二三说,想来那晚恰逢我爹将将办完事后的空虚阶段,一听闻昭和帝送上门来供他消遣,我爹起床穿衣奔至正堂前的速度只能用“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来形容。
是以,昭和帝还未来得及更衣,便被我爹围追堵截在正堂厅口,双手作揖行了个大礼:“臣——参见皇上……噗……”
我紧赶慢赶追上昭和帝的脚步,则见那声“噗”后,皇上浑身都颤了两颤。
默了须臾,昭和帝静静地观察了形势,发觉被我和我爹前后夹击之后,便放软语气:“咳咳,你且让让,待朕去换件衣裳洗把脸,再让你接驾。”
他犹作困兽之斗的精神很让我钦佩。然而,满朝文武上下皆知,我爹户部尚书大人,杵在庙堂之高,纯属摆设;杵在江湖之远,绝非善类;杵在倒霉蛋前,他十八班武艺样样俱全,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说的就是他了。
则看我爹眼皮子一抬,眼珠子一转,高声道:“臣愿伺候皇上更衣!”
这话说得昭和帝抖了两抖,眼风里朝四处乱瞟,甚无辜道:“朕口味没这么重。”
我爹淡定接道:“敢问皇上如何弄成这般模样?”
我朝昭和帝唯有一根软肋,便是文皇后。据说文皇后对他是日也谩骂,夜也挤兑。
昭和帝虽飞扬跋扈,但却是个怕老婆的主儿。便是他跟皇后吵了架,呕了气,也不敢当着皇后的面发脾气,而是一个人喝闷酒,生闷气,第二天再拿臣子出气。
然则出气归出气,出气过后虽痛快,但留下的心伤,还需人安抚。昭和帝求安抚,求倾诉时,有两个去处,一是皇城东南我们家的尚书府,而是皇城以南莫子谦他们家的将军府。
这也难怪昭和帝。我朝大臣分两派,清流以史棠史丞相为首,浊流以太傅兼吏部尚书袁安为首。皇上觉着,跟这两派的人走得太近,说太多私事,毕竟不大体面。
而我爹和莫老将军,恰恰在这清流浊流纵横交措的朝野之上,处于中立之位,平素里政事不做,闲情一堆,是以,皇上便将这两个不倒翁引为知己,呃,准确的说,落难时的知己。
且说今日上午,昭和帝在御花园路过,遇见一宫女长得像过世的凌妃。一瞬间触景伤情便管不住自己的脚,上前调戏得正欢却被恰巧路过的文皇后撞见。
那一刹那真真是石破天惊,文皇后当下就在御花园将皇上大骂一通。
昭和帝虽怕老婆,但还是很顾及颜面的。据昭和帝说,宫里的人不敢明着围观,可当时的情状那是每棵小草,每朵小花后面都藏了一个人。
后来文皇后拂袖而去,昭和帝站在原地生了好半天闷气,也拂袖而去。
虽都是拂袖而去,文皇后是回寝宫睡觉去了,而昭和帝,却怒气冲冲地直奔马厩,当下卸了一匹汗血宝马,一路狂奔二十里,奔出宫外,直往城郊秧苗地。
是时暮春,永京城郊的农家秧苗长得正好。却不想此时却有一人一马狂奔而来,将稻田践踏得乱七八糟。
城外小农见了这厢光景,自然十分不痛快,扛着锄头就追着打马。昭和帝未着龙袍,下了马自觉丢人,也未敢曝露身份。
岂料小农们见秧苗被损,十分心伤,便要求皇帝赔钱。昭和帝堂堂一个皇帝,身上哪来什么银子,便只好将身边的汗血宝马做了抵押。
小农们见他认错态度良好,便也不与他多计较,且还答应了送他回家的要求。
是以,我大瑛朝堂堂昭和帝,便满目忧伤地坐上了铺满稻草的牛车,就这么一颠簸一颠簸驾临我们尚书府。
待皇上将这厢经历说完,我爹早已笑岔了气,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呼喊:“哎哟喂,疼死我了。”我笑品甚佳,不过甩翻了几个茶盏罢了。
昭和帝坐在上座抑郁地抬起眼皮,将我二人瞅了两眼,低声道:“笑吧笑吧,朕就知道你们沈家尽出歪瓜裂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