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又过了一阵子。
汉仲还没有信。母亲又说。
不能通信嘛,没办法。我脸转到一边,不敢看母亲。
我照常从早工作到晚上十点,母亲照常做饭照顾薇薇,日子仿佛是老样子。殷海光那时还没结婚,和我家一起住在松江路《自由中国》的房子。每天傍晚,他必到母亲房门口说:聂伯母,散散步吧。
那时的松江路周围是一片荒芜的田野。他和母亲一直散步到天黑,他们边走边谈。母亲回到家,脸色也不那么沉重了。我知道殷海光在用他的爱心,诱导母亲接受那椎心刺骨的丧子之痛。
那时妹妹月珍已到碧潭工作。华蓉和华桐在嘉义读书,暑假我才把他们接到台北。他们到后清理行李。
这是你哥哥的靴子嘛。母亲对华桐说。
哥哥不要了,给我穿。
母亲拿起靴子看了又看,靴子沾了泥。我一手把靴子抢过来,用一块破布使劲擦上面的泥土,那样子我就可以低头忍住眼泪。
母亲说:自己的皮鞋从来不擦,擦弟弟的旧靴子!
你哥哥好几个月不来信了。母亲对华桐说。
华桐,你自己擦擦吧。我转头对他说,只为不忍面对母亲。
华桐嗯了一声。
我连忙接着说:我说过嘛,他驻在外岛,秘密任务,不准和外界通信,家信也不能写。
你们在嘉义晓得他的消息吗?母亲问华桐。
哥哥很好,没有别的消息。
哦。他很好,我就放心?。母亲不露声色。儿子绝不能死,天经地义,不能表示怀疑,不能让人怀疑她怀疑。
我们就那样子瞒了母亲六个月。每个人都戴上太平无事的面具。
一天晚上,我教完课回家。
母亲躺在床上,见我劈头斩钉截铁地说:汉仲完了!
我哇的一下失声痛哭,忍了六个月的眼泪全涌出来了。
我做了个梦。母亲对我说,没有眼泪:我梦见汉仲来了,站在我面前,望着我说:姆妈,我对不起你,丢下你走了。我就醒了。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你们的脸色,你们躲躲藏藏不和我讲话,汉仲的靴子,华桐华蓉到台北来了,现在都明白了。汉仲完了。你们不要骗我了。
母亲断断续续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把父亲死后多年供奉的佛像、金刚经、大悲咒、心经、长长的檀香念珠,一把全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