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定定望着我:啊,华苓。我到底在哪里呀?
在台北,我们都在台北。
汉仲呢?
他也在。
你爹呢?
爹也在。
啊。都在。那就好。啊,都在,都在。她脸色突然变了,冷光逼人,盯着我说:你骗我,华苓,你骗我!不准再骗我了!不准再骗我了!母亲的眼泪淌了一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受了一辈子的骗。
母亲终于又进了台大医院。她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很安静,偶尔低声说几句话,全是对生命的渴望:
《三生影像》谁骗了我的母亲?(3)
我好了,就是走一步路,我也要好好过过瘾。
我好了,自己走出医院。我不向医生护士说再见。再见,再回到医院来见?我不来了。我只说谢谢他们。
我好了,要在园子里种花,种葡萄,自己酿葡萄酒。
我好了,抱抱小外孙呀,带着薇薇、蓝蓝出去玩玩呀。以前我不懂这就是福,这一病,我都悟过来了。
我好了,再也不心烦了。活下去,真是好呀,烦什么呢?
薇薇、蓝蓝在圣心中学住读。薇薇是外婆一手抚养大的,她给外婆写的信,外婆都放在枕头底下,不时用手摸一摸,摸出来再看一遍,对我说:我看薇薇的信最高兴了。她小时候,我抱着她,就想:等她读中学,我就看不见了,现在她也上中学了。
母亲闭上眼,微笑着。
星期天我带两个孩子去医院看外婆。薇薇在学校赶着绣了一条手绢带去。
母亲微笑着接过手绢说:外婆没有白疼你。她将手绢放在枕头边,轻轻拍了一下:就放在这里吧,我看得见。薇薇,好想你们啊。外婆好了,星期天带你们出去玩,看电影,上小馆,逛新公园,好不好?
薇薇答应了一声好,转身跑出病房,在外面大哭了一场。
我日夜守着母亲,晚上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睡一下子。每星期一、三、五上午去台大教课,东海大学的课只好请假了。每次我走进病房,母亲都很高兴。一天晚上,我回到医院,长长的甬道没有一个人影,惨白的灯光,一直亮到尽头,再过去就是太平间。我并不害怕,仿佛我这辈子就是一个人在那儿走,走向甬道尽头。到了母亲房门口,才猛然悟过来:我的母亲躺在那儿等着我。她睡着了。我没有惊醒她,一夜没有闭眼,一直望着母亲,听着她微弱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