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影像》结婚戒指呢?(1)
我和paul终于在1971年5月14日在爱荷华结婚。
下午4点半,paul先去法院领取结婚证书:4点50分和我在法院会合。
薇薇、蓝蓝开车送我去法院,笑说:两个女儿送妈妈去出嫁。
到达法院,paul浑身口袋摸了一番。结婚戒指呢?他一脸歉疚。
我说:丢了吗?没诚意呀!
蓝蓝开车回家去找。我们和朋友们在法院门口等待。郑愁予、余梅芳夫妇,沈均生、周康美夫妇,林怀民、陈安琪,还有捷克小说家鲁思逖克(arnost
stig)夫妇和波兰诗人宓责斯基(arturiedzyrzecki)夫妇。
头天,我俩同去首饰店,paul问我要什么样的戒指?我说:最便宜、最简单、最细的小圈圈。
蓝蓝终于找来戒指,paul一把抢过来,打开紫红小丝绒盒,拿出一个开金的细圈圈,笑着向我亮了一下。那笑就是说:现在还不给你。我和paul先到法官办公室。原来为我们证婚的法官竟是paul离婚时为其前妻辩护的律师!人生比小说更小说。
paul看看法官,看看我,亦惊亦喜,然后笑着和法官握手说:非──常──高──兴──再──见──到──你,先生。
paul一个个字说得重重地。法官不动声色,照章行事,问我和paul的出生地、职业、住址、父母名字等问题。然后带我们去正庭。两女儿和朋友们已在那儿坐下了。他们本在谈笑,法官和我们一走进去,就肃静下来了。paul指着他们大叫:你们都在这儿!仿佛发现眼前竟是真实的──我俩一同走上人生一段新旅程。
我和paul走到法官面前。
他对我俩说:请你们互相握着右手。
paul突然神色凝重,定眼看着法官,紧紧握着我的手──握着我整个的人,握着我下半辈子。
法官念着婚姻誓言,问paul是否愿娶我为妻,他回答愿意;他又问我是否愿要paul为夫,我回答愿意。最后他说:我根据法律宣布你们两人为夫妻。
paul为我戴上结婚戒指,吻了我。几分钟的结婚仪式就此结束。
我和paul回到法官办公室取结婚证书。5点半,秘书已下班回家了,法官亲自在打字机上填写结婚证书,要我们在两份证书上签了名,给我们各人一份。
法官最后对我说:安──格──尔──太太,恭喜!
法官、paul和我都笑了。
从法院走出来,朋友们向我们撒来大把大把的米,上来拥抱我俩。一团欢喜。
华苓,你和我一道坐车回家吗?paul那口吻仿佛问我:我们结了婚吗?
我笑了:我不是天天和你一道坐车吗?
我们车后跟了一串朋友们的车子。他们一路上叭叭大按喇叭,回到我在梅高弯的家。开香槟、看礼物。paul送我一条金链子,我们头天买结婚戒指时,看到那条链子,他知道我喜欢,头年他在除夕化装晚会上宣布他当天和ary正式离婚,转身递给我一颗珍珠镶边的翡翠心。现在,我将金链闲闲绕在颈间,翡翠坠子正好贴在我心上。我送paul两条宽宽的领带,一条是浅铜色亚麻绣大朵大朵白花,一条是金丝雀黄丝绒,他特别喜欢那条领带。
我又递给他一个银地撒红梅的小锦缎盒。
一把钥匙!paul打开盒子大叫,然后念着卡片上的字:进入爱荷华梅高弯221号聂华苓家的合法钥匙。
paul到前门去试钥匙,打不开门。
原来是车房侧门的钥匙。
paul说:天呀,我还得走后门!
《三生影像》结婚戒指呢?(2)
朋友们大笑叫绝。
我俩在伤亡惨重的战争中终于打了一场胜仗。
我们终于在爱荷华河边小山上一幢胭脂红楼里有了一个家。我爱柳树,paul在屋前种了一棵柳树,柳条飘拂窗前,隐隐约约透着爱荷华河的水光。山顶一棵百年橡树,圆圆一大蓬叶子,paul用粗麻绳和木板做了个秋千,吊在粗壮的橡树枝桠上。坐在秋千上荡上去,上有蓝天,下有流水。园子边上一大片树林,迤逦到后面的山谷紧底,山谷里小鹿、兔子、浣熊、松鼠就在我们园子游荡。每天早晚,风雪无阻,paul到树林边上撒一溜儿鹿食,一面箜──箜──呼唤小鹿。我俩站在窗前,看着鹿一只一只昂首闲雅地从林中走出来,吃完鹿食,又回隐林中。有一只瘸腿的小鹿,paul叫它小瘸子,等其他的鹿走后,才孤零零地从林中走出来。paul就会说:啊,我的小瘸子来了。匆匆到后园从桶里掏一盆鹿食,撒到树林边上。我们每天开车去小杂货店取过期的面包。paul每天傍晚在后园逗浣熊在他手掌心啄面包屑。
他在后园架了一个很大的钢丝弹簧床,常常带着小孙女anthea在上面蹦蹦跳跳、翻筋斗。四个大风铃吊在红楼四角,一阵风撩来,叮叮当当,此起彼落。木楼绕了一溜胭脂红阳台,一大蓬枫叶罩在阳台上。秋天枫叶红了,小楼红得更亮了。
红楼古铜门牌上两个黑色宋体字:安寓,和paul的姓engle并列着。
每天早上我起床时,paul已经撒了鹿食,做好了咖啡,坐在临河长窗前的沙发上看报,看到我走出卧房,连忙起身到厨房为我倒咖啡。我们面对鹿园,喝着浓郁的咖啡,看着三三两两的鹿在园子里游荡,天南地北,无所不谈。他的书房在楼上,我的书房在楼下,都对着爱荷华河──地球两端不同的两个世界,却在一条风情柔美的河上相聚。我们在各自的天地里,互不干扰。我会突然叫paul──,长长一声。他也会突然叫华苓──,也是长长一声。无论在哪儿,我们永远那么寻寻觅觅地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