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西边戎狄忽然十万大军大举进犯边境,幸有边军防守,英勇无畏,一时并未失城,但边疆紧急军情奏折飞报京城,李臻连忙命兵部调兵增援,而此时,一桩难事却摆到了台面上来,战事每日军饷粮草所费不赀,朝廷府库耗竭,准确的说,是没钱打仗。
这些年熙宁帝一直奉行轻徭役薄税赋,劝农为主的固本安民之道,除了增收商税中的盐茶市舶税以外,民间粮税土地税大幅减少,逢水旱虫霜等灾年甚至直接蠲免,也因此民间各地奏报多是颂赞之声,济世安民之策大兴,国泰民安,欣欣向荣,黎民得以休养生息,各地民乱几乎绝迹。然而税减了,民富了,国库不免也就有些单薄。如今战事一兴,各地调军兴兵、粮草马匹、武器银饷、练兵费用、战事修葺,征用民伕,样样都要钱,粗略合计先期费用便约需一千八百万,而国库一年两税收入不过两千多万两,商业税四百万两,合起来都难以应付战事国防开支,立刻显得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这银子要从哪里出,立时就提到了朝堂议事日程上。
兵部尚书上折子,戎狄桀傲,边鄙无备,请向民间征派军饷、练饷,以保国家边境安泰。而户部尚书则认为兵众而不精,冗费日滋,增派军饷于民生无益,数倍正供,弊政厉民,苦累小民,剔脂刮髓必致民穷盗起,到时又要加派赋税剿匪,于社稷无利,有损今上宽仁爱民之名,如今之困,应派使臣与戎狄和谈,或许薄利或与和亲,速速平息战事为上。朝堂登时分为数派,日日争执不下,边疆数次告急,虽有将士奋勇杀敌,国库之窘境依然迫在眉睫。
这时三司户部判官许宁上折子,请上改良税法,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以解根本之困。这折子犹如一颗石子落入了本就不平静的湖水中,整个朝堂喧嚣不止,动荡不安。高祖曾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如今让士大夫与民一般纳粮缴赋,这还得了?原本不死不休的征税派死战派议和派等官员改换脸面,合力攻讦许宁,御史台一夜之间接到雪片也似的弹章。
奇怪的是,本该立时就该下旨驳斥这荒谬不堪大逆不道的奏折的官家,却在此事上沉默不言,并不表态,这暧昧的态度,让一些陛下身边的近臣大佬们,敏感地嗅到了不妥。
而此时,以徽王为首的部分皇亲国戚,如弘庆大长公主、宁国公、安乐侯等勋贵上折子,道是臣等因先祖于社稷有功,是以得享食邑,受民之供养,如今国家有难,此时当义无反顾,奋不顾身,愿从今朝使纳税缴粮,勤谨奉公,毋负族民之供养。
这折子一上,朝中文臣哗然,本朝重文轻武,一向文臣对勋贵多有些看不起,如今此事上却被勋贵们抢先表忠心打了脸。最关键而微妙的是,徽王是谁?当今天子的亲爹!他支持纳税意味着什么?莫非官家也有此意!而弘庆大长公主、宁国公府的支持也让很多人意外,但也有内里知道些内情的人知道前阵子宁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受过宫里的申饬,只怕这是急着表现尽忠,心里未必就有多么想纳税了,因此固然文臣们勋贵们毫无气节只知媚上的行径嗤之以鼻,却也难免心中微微有些波澜。
然而真的要纳税?那如何使得!勋贵和皇亲国戚们,那是有食邑的,什么事儿都不干就有钱领的,缴那点税那是小意思,士大夫们可不一样!那点俸禄养家哪里够?寒窗苦读几十年为的是什么?如今居然要和平民百姓一样缴税,士大夫国之栋梁的地位何以体现?帝与士大夫治天下又何以体现!祖宗之法,便为养士,如此辱没斯文,将来岂能招揽人才?纳粮事小,文人的尊严气节事大!长此以往,民众将轻贱读书人,不以读圣贤书为荣,到时国家均是一些无才无德之人为官,国本危矣!
一时朝中谏言奏折又是雪片也似,这次却是指向了一向宽柔温和的熙宁帝陛下。官家依然未发表意见,只是对上了折子的皇亲国戚给了些赏赐,嘉其为国为民之心,却也并没有让户部修改税法,因此收税这事,依然没有下文,这位官家,因是旁支过继,一贯温和柔善,这却是第一次让朝中上下官员们,感觉到了天意高难问,君心难测来。
正是风雨欲来之时,宝如接了宫中传召的口谕。
许宁不在,宝如有些忐忑,前世许宁入相并没有几年,她每年也就是参加宫宴随着外命妇进去拜见一番,当时太后和皇后也不太理她,没什么赏赐,却也不会刻意针对便是了,如今非年非节,忽然传召她入宫,想必这是要敲山震虎,对着许宁来了。
虽然许宁交了奏折以后,多日未曾和她说话,她却知道,他一定很难,作为一名毫无根底的赘婿,他贸然以一人之力,决然与整个官绅士大夫阶层对决,这几乎是一种自取灭亡的行为。虽然这一世他已和缓了许多,铺垫了许多,这一世提出的做法与上一世也大有不同,却也未必比上一世受到的压力更轻松。
慈宁宫里太后一副慈眉善目之像,手里拈着佛珠,下首侧边放着一张几案,一个王妃诰服的妇人正在那儿抄着佛经,五官温婉,却有着一双与官家相似的狭长凤眼。
太后看着宝如行礼后才缓缓道:“你也来见过徽王妃,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只是每日抄经又不好断了,便请她进宫替我抄抄经,倒是劳烦了。”
宝如心知肚明,一边向徽王妃也下拜行礼,徽王妃连忙笑道:“快请起,太后娘娘身子好便是社稷之福了,抄经原就是妾身分内之事,不敢称劳烦。”
太后看着宝如起了身,淡淡道:“唐恭人可知今日宣你进宫何事?”
宝如低头道:“臣妇不知,请太后指教。”
太后厉声道:“今日听说许宁在朝上口出妄语,无视祖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遗命,居然声称让官绅一体纳粮,此举显然要陷陛下于不孝不义不仁之地,成为昏庸之君,简直是荒谬之极!听闻许宁赘婿出身,可见这也是你唐家往日偶有悖逆之言,无才无德,才教养出这般昏聩狂悖之徒来,你身为诰命夫人,却不思规劝丈夫,合该反省一番!”
这一番雷霆之语,却大多是借着训斥宝如之机,敲打旁边的徽王妃了,宝如心中雪亮,不慌不忙双膝跪下道:“请太后息怒,臣妇无知,只有一点不解,请太后教导,国家养士数百年,待士大夫不薄,为的是士大夫们有仗节死义之忠,治国平乱之能,臣妇生在乡间,尚知家中若有难,吾辈妇人之流尚知拔钗鬻之,以解家困,如今国家有难,为何身为士大夫们,却不肯出钱出力,报效家国?”
太后想不到她一个市井夫人,居然如此嘴利,已是气得双目圆睁道:“简直是市井无知妇人,只知蝇头小利,哪知立国之本?”
宝如道:“臣妇只之国之本在民,却未听说过国之本在士,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依臣妇看,只说不做的士大夫,倒不如辛苦耕种如期纳税的升斗小民和边境抗敌的军汉。”
太后已是勃然大怒:“这又是什么歪门邪理?”她霍然站起来以手指着宝如,却气得一时居然无法说出什么来,结果外头已匆匆有女官进来道:“皇后娘娘、安贵妃请见。”
太后勉强深呼吸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徽王妃,憋住气坐下来道:“请她们进来。”
只见祝皇后匆匆进来,腹部隆起,身侧安贵妃正扶着祝皇后,两人进来便向太后行礼参见,太后道:“罢了,你有孕在身,不在家静养,来我这里做甚么?”
祝皇后道:“听闻母后身子不适,请了徽王妃进来抄经,媳妇们深感不安,如何能让长辈抄经?合该我们身为媳妇的抄才是,我与安妹妹禀了官家,道是母后身子不适,这抄经还是我们亲自来抄才是,万不敢劳动王妃娘娘。”
太后一口气被梗在胸中,听到祝皇后这话,岂有不恼怒之理,却也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怕自己生母受委屈,派了皇后和贵妃前来搭救了,自己本意也只是敲打一番,如今皇帝威严日甚,羽翼渐丰,自己再不能和从前一样动辄教训,也不能对徽王妃太过苛刻以免真的惹恼了皇帝,只能就坡下驴道:“我也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好多了,你们一个身怀有孕,一个要伺候官家,教养公主,也不必抄经了。”
祝皇后恭敬道:“多谢母后体贴,我常与官家说母后最是慈祥宽仁,平日里不仅免了我们姐妹们的请安问候,对外命妇也多体贴慈祥,如今这唐恭人可是顶撞了母后惹得母后动气?母后身子不适,且莫要与她们一般见识,惹得贵体不安,让儿媳处置了便是。”一边不由分说便吩咐女官道:“让唐恭人即刻出宫回复反省,抄女则三十遍上来,今年不许参加宫宴了。”
一旁女官连忙起身将宝如引了出去,太后眼争争看着祝皇后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宝如,心中怒不可遏,却仍是对有孕的六宫之主皇后没法子,只能吞下这口气,看着祝皇后和安贵妃又假惺惺道了一些吉祥宽解的话儿才回去,连徽王妃也不好再留,只能打发她也回王府,自己却是越想越气,命人召了永安长公主进来,却是想和女儿一吐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