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几天,曲靖府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布告,茶商魏洱府上的大少爷魏巨源患上一种怪病,凡事能治好魏大少爷的怪病的,赏银两千两,能诊出他患的是什么病的,赏银一千两。两千两不是笔小数目,这几天魏府人来人往,骆驿不绝,上至远近驰名的一方名医,下到东奔西跑的走方郎中,前来诊病的不下百人,却无不对大公子的怪病束手无策。短短五ri,赏金已涨到五千两。
这魏洱乃是周晋的姑父。若是往常,周晋到了,必会去魏府拜见姑父、姑母。但这次他是瞒着家里人离家出走的,本不想让姑父姑母知道他在曲靖,免得暴露了行踪。打算寻一家客栈落脚,带夏凝去白石江和胜峰山游览一下,体验苗家的风土人情,然后就离开这里。不想刚进城,便获悉表哥出了这等事。他让张邵安和易琴心先到城南的“如家客栈”落脚,自己策马直奔魏府。
魏洱虽有两个儿子,但次子魏巨卿顽劣成xing,不可救药,将所有的期望都寄托长子魏巨源的身上,魏巨源陡然间一病不起,他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数ri内老了好几岁。周晋到魏府时,魏洱正颓然倒在躺椅上,衣裳不整,颔下胡须凌乱得像一把稻草。魏洱尤其爱惜这把胡子,睡觉时都要带着蜀锦做的套子,白ri里更是整理得一丝不苟,比毛笔的笔尖还好看。周晋头一眼见他,差点没认出来。
周晋唤了声姑父。魏洱一下子蹦了起来,握着侄儿的手道:“晋儿啊,姑父ri盼夜盼,可把你给盼来了。我的亲笔信,你收到了?”周晋反问道:“什么信,我并没收到什么信啊?”魏洱道:“怎么会呢?姑父听说你认识一个奇人,专治疑难杂症,周旭的病也是你找人治好的,所以连夜派人送信到贵阳,想托你延请那位奇人来一趟,给你表哥看看。你既没受到我写的信,怎会跑到曲靖来?”周晋摸着头,嘿嘿笑道:“其实我是偷偷溜出来的。”魏洱叹声道:“你呀,你与卿儿真是一丘之貉,狗改不了吃屎。”周晋道:“先别忙着批评我了,还是让我先去看看表哥吧。”魏洱不放心道:“你行么?”
其实哪有什么奇人啊,这压根是他胡诌的。周晋自小便对四书五经嗤之以鼻,而对被士大夫们列为“旁门左道”的杂书爱不释手。周旭得的那病是周晋在偶然在古籍里翻阅到的,方子也是他自己拟的。周晋的父亲虽是成功的商人,但却认为商人是个卑贱的职业,一直希望周晋能和他大哥周豫一样发奋苦读儒家经典,有朝一ri能够登科及第,光宗耀祖。若是知道他偷偷看这些杂书,必然又是一顿训斥,然后将这些书焚毁。周晋迫不得已,才骗周旭说方子是他一位习医的朋友开的。周晋道:“我与这位奇人朋友相交已有数载,我耳濡目染,也学到了些皮毛,一般的病症不在话下。即便我无能为力,也可以将病症记下,到时再交给他寓目,请他对症下药啊。”魏洱道:“这样也好。事不宜迟,快进去给你表哥看看。城里能找的大夫我都找遍了,都是酒囊饭袋,没一个诊断出源儿患的是什么病。”
周晋刚踏进魏巨源的卧房,他的姑妈周瑾便哭哭啼啼道:“晋儿呀!你表哥身体一向都好好的,怎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这可让我这个老婆子怎么活呀!”周晋的表妹魏蘅搀扶着母亲,也在颜面饮泣。魏洱心烦意乱道:“夫人,你先别忙着哭了。给晋儿让个座,给源儿诊病要紧!”
丫鬟搬来凳子。周晋坐在床边,见魏巨源面se红润,健旺得像是刚吃了十斤人参,完全不像是个病人,都有些疑心他是不是吃补品吃坏的。魏巨源的脉相也是四平八稳,并无异状。周晋说道:“我替人诊病时,务求心静如水,不得有旁人干挠。你们都先出去吧。”丫鬟们齐声应是,退出门外。周晋见魏洱夫妇和魏蘅像三尊神像,岿然不动,只好强调道:“我说了,旁人不得逗留。姑父、姑母还有表妹,你们也请吧。”魏洱道:“我们也要出去?”周晋道:“现在我是大夫,我说了算。请!”
周晋看他们都走远了,阖上门道:“表哥,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了,不必再装神弄鬼了吧!”本已半死不活的“病人”忽然翻身坐起,作揖道:“表弟,别来无恙!”周晋道:“人人都说魏大公子是正人君子,正人君子也会骗人的吗?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呐。”魏巨源道:“你就莫再贫嘴,取笑于我了。我也是情非得已,才会出此下策。”周晋将凳子移近圆桌,为自己倒了杯茶道:“哦?你是姑父、姑母的宝贝疙瘩,整个魏府都唯你马首是瞻,你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到的?”魏巨源道:“是为了小妹。”周晋道:“表妹她怎么了?”饮一口茶,翘起二郎腿,将一粒花生米抛起,然后张口接住。魏巨源道:“今年中秋之夜,小妹和娘亲、姨娘等人在沿街楼上看花灯时,被一个苗疆的后生看见了,对小妹一见倾心。那人名唤杨宸海,模样周正,家世也还不错,是邻县湟竹寨的寨主。他上门提了好几次亲,但是爹嫌他是不受教化的蛮夷,杨宸海每次来,都吃了个闭门羹。苗人xing子耿直,最后一次,他们还和我们的家仆大打出手,双方都伤了几个人。”周晋道:“那表妹她意下如何?若是她对那姓杨的没意思,我们瞎cao个什么心啊!”魏巨源道:“我私下征询过小妹的意思。小妹说,别说杨宸海是个苗人,他就是个鞑靼人,就冲他三番五次被爹拒之门外,还不依不饶地上门提亲的劲头,她也就无话可说了。”周晋道:“原来不止我爹喜欢棒打鸳鸯,姑父对该项运动也乐此不疲的么。”魏巨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这么做,毕竟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儿女着想。”周晋道:“你和我哥都是食古不化的千年老僵尸,我跟你话不投机。那后来怎么样了?”魏巨源道:“打完那场架之后,杨宸海算定说服不了爹,便亲自来求我。看得出,他对小妹是真心实意的。我身为阿蘅的长兄,能为她做的事实在是微乎其微。俗话说女大不中留,小妹已经及笄了,最迟两年便得嫁人。若是按爹的意思,小妹十之仈jiu会嫁给一个花天酒地、朝三暮四的膏腴子弟。与其让小妹委身于这样一个人,不如将她的终身托付给一个真正能给她幸福的人。所以我便答应杨宸海了。于是我便让他和我里应外合。我先在府里装病,待七ri之后,他再派人寄一封信来,骗爹说我已中了苗疆的蛊毒,不将小妹许配给他,他便交出解药。爹最关心的人便是我,他纵是再不肯将小妹嫁给杨宸海,为了保住我的命,终究还是会妥协的。”周晋道:“果然是个瞒天过海的好计谋。不过我更佩服你的毅力,若是让我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装五天的病,我非真的病入膏肓不可。”魏巨源道:“不过我没算到爹黔驴技穷之后,既然会疾病乱投医,写信将你找来。我深知你jing通医理,装病一事,必然瞒不过你这一对火眼金睛。你是不晓得,适才我有多紧张,生怕你会拆穿我,让整个计划付之东流。还好你并未如此。”周晋道:“我只是好奇是什么要事,能让魏大公子装神弄鬼。所以想先弄个清楚罢了。”魏巨源道:“现在这个计划能否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我,而在于你能否替我们守住秘密。”周晋道:“姑父的坏事,便是我的好事。你安心躺着吧,我现在便用这根三寸不烂之舌忽悠姑父、姑母去。对了,我现在在如家客栈落脚,事成之后,莫忘了让表妹请我喝杯喜酒。”
周晋开了门,朗声说道:“姑父姑母,你们可以进来了!”魏洱和周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问道:“怎么样了?”周晋脸se凝重道:“表哥并非生病,而是中了一种叫‘盈亏丧魂’的蛊毒。顾名思义,中蛊之人,每月圆月缺一次,也就是半个月内,便会七窍流血而亡。”魏巨源躺在床上,既好笑又无奈,心说周晋的毛病一点没变,睁着眼睛都能说瞎话了。云南民族众多,除了汉人外,最多的便是擅长巫蛊之术的苗人了。魏洱对蛊毒也早有耳闻,深知厉害,骇然变se道:“可有办法医治?”周晋道:“该蛊毒乃是由十七种毒物配制而成,只要知道这十七种毒物是什么毒物,便能相应地配出解药。奈何除了施毒之人,旁人根本无从得知这十七种毒物确切是哪十七种。侄儿心有余而力不足啊!”魏洱夫妇已经彻底绝望了。周晋心说先这么吓他们一吓,之后劝他们接受杨宸海的要求应该就会事半功倍了,先卖个关子说道:“配制这种蛊毒极费jing力,我想无缘无故的,苗人应该不会对表哥下这种蛊。除非表哥和他们有深仇大怨,表哥近来可得罪过什么人?”魏洱道:“源儿那人你还不清楚么?他心存仁善,待人宽厚,如何会得罪什么人!”周晋明知故问道:“那姑父和姑母呢?”魏洱厉声叫道:“我想起来了,一定是他!”周晋道:“姑父指的是何人?”魏洱咬牙切齿道:“是一个苗疆的小子,竟要要我将蘅儿许配给他!他是痴心妄想!一定是他求蘅儿不得,便怀恨在心,在源儿身上报复!”周晋道:“那倒未必。他若是存心报复,可以用不下百种的更狠毒而且更廉价的蛊,让表哥痛不yu生,而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仅仅是让他沉睡。我想他定是别有居心,恐怕是想用表哥的命换取雨衡表妹。”魏洱一拳击在门框上道:“他休想!我怎可将蘅儿下嫁给一个苗人!”周瑾轻声细语道:“可是老爷,那源儿怎么办?”她这一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瞬间把魏洱怔住了。
周晋看大局已定,是时候向他下最后通牒了,道:“总之不出两ri,对方应该便会向你老提出条件。如何取舍,还姑父善自斟酌。侄儿先告辞了。”周瑾道:“不留下吃饭么?”周晋道:“不了,侄儿的朋友还在客栈等候。我就住在如家客栈。”
一连三天,杨宸海还没将信送来。魏洱心急火燎,忙派人至如家客栈召周晋入府协商,说是不是杨宸海临时变卦了,yu置魏巨源于死地而后快?周晋安慰他道:“在事情尚未明了之前,姑父就莫妄加猜测,自己吓自己了。中午我动身去苗寨一趟,去探一探消息。”魏洱道:“你知道在哪儿么?”周晋道:“这个不难,我自有安排。”
“二少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广源号曲靖分号的掌柜窦之轩迎出门外,惶恐不已道。平常总号里有什么指令,都是由总管周旭派人来下达的,身为二少爷的周晋亲身到访,乃是前所未有的事,窦之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因而会突然来此。周晋道:“窦掌柜不必多礼。我来此不为别的,乃是像向窦掌柜打听一件事。窦掌柜常年与苗家有生意上的往来,可知通往湟竹寨的路径?”窦之轩道:“湟竹寨?小人听倒是曾听人说起过这么个地方。但小人收购药材、皮货,一般都在城北十几里外的一个镇上,从未深入苗寨。据镇上的居民所说,去湟竹寨道路崎岖难行,从镇上走,还有四天的脚程方能到达。听说那一带的苗人甚是排外,不许汉人靠近。小人本不该多嘴,但为了少爷人身安全的着想,不得不问一句。二少爷因为何事,不惜以身犯险,到苗寨去?若没必要亲自去,不如让小人代劳。”周晋道:“你的好意我心领的。”窦之轩道:“那二少爷何时动身?”周晋道:“就现在。”窦之轩道:“那请二少爷先坐一会儿,用杯清茶,容小的准备一下。”周晋道:“这里还要你照看,你忙你的吧,就不必随行了,只须派一个伙计给我带路即可。”“这……”窦之轩一想自己老胳膊老腿的经不起颠簸,跟去了非但一无是处,反而误了城中的生意,于是道:“秦凇、晋南!”
院子内跑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虎须大汉,虎背熊腰,穿短褐襦裤,肌肉虬结,如一座平地而起的铁塔;一个是削瘦的中年人,目光yin鸷,五短身材,身着宽松的绿袍,走起路来像面迎风招展的大旗。这二人都身怀武功,尤其是那个五短身材,比那大汉矮了半截,但刚刚与大汉并肩而行,步子不见多迈,却始终不落人后,脚下功夫甚是了得。两人躬身一拜道:“掌柜的,有何吩咐?”
周晋道:“窦掌柜手下还有这等好手。”窦之轩道:“此地龙蛇混杂,非太平之地,不得有所防备。”他对那二人道:“这位是二少爷,你们护送他去湟竹寨,一路上务必尽心伺候。二少爷若是掉了一根头发,我拿你们是问!”二人齐声道:“小的们定不辱使命!”
那高个子的大汉叫秦凇,父亲是汉人,母亲是苗人,家便住在那个镇上,以前是马帮的一员,四年前被窦之轩利诱到旗下做事,xing情直爽,周晋没几句话便与他混熟了。晋南沉默寡言,周晋从秦凇那里旁敲侧击,只打听到他是湖北襄樊人,在家乡混不下去了,流落到云南讨生活,跟着窦之轩已有多年,和窦之轩亦主亦友,交情不浅。
到了小镇,晋南和张邵安喜好安静,都将自己锁在客栈的房间里;秦凇去雇向导和脚夫,再往前走道路狭窄,马车无法通行,易琴心又不会骑马,只好给她雇两个抬轿子的脚夫;周晋和易琴心闲来无事,则在镇子里闲逛。
“好多脸谱啊!”夏凝拉起周晋小跑进入一家卖脸谱的小店,从右至左浏览过去,只见那些脸谱大的像个簸箕,小的只有一个拇指头大,人物皆是传说中或历史上的名人,或喜或怒或哀或乐,神采各异。她用指尖点着一个脸谱说道:“这个白脸的好像是曹cao诶。”周晋道:“姑娘,这是秦琼秦叔宝,隋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与尉迟恭并列为门神,右边那个黑脸的就是尉迟敬德了。”易琴心羞得面红耳赤,指着另一个脸谱问道:“那这个呢?”周晋道:“这个俊美不凡的小生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曾率五百jing骑,突破北周十万大军,而解洛阳之围,获得邙山大捷。兰陵王面容俊美,不足以威慑敌军,故作战时总戴一个狰狞的面具。有一种说法,脸谱便是起源于兰陵王。”易琴心道:“那个紫秋时期的人,公子光yu杀吴王僚自立为王,伍子胥便为他举荐了专诸。一ri公子光宴请僚,专诸将匕首藏于鱼肠中,刺杀了僚,自己亦为守卫所杀。所用的鱼肠剑,乃古时的名剑之一。公子光刺杀了僚之后,自立为王,为吴王阖闾,即为夫差之父。而夫差、勾践、范蠡、西施等人的故事妇孺皆知,姑娘应当耳熟能先,无须在下赘述。专诸左右几个脸谱,即是阖闾、僚、伍子胥等人。姑娘可还有什么疑问,要我一一解答?”
“靖北兄!”倒在摇椅上呼呼大睡的店主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将罩在头上遮光的书本下拉一丁点,露出一对睡眼惺忪的丹凤眼。他的四方平定巾掉在地上,头发凌乱得堪比鸡窝。周晋惊喜交加道:“仲婴兄,一别数月,别来无恙?”店主将书置于桌上,露出脸来,只见他不到而立之年,长方脸,悬胆鼻,虽是邋遢无比,却俊朗不凡。他拾起头巾拍拍上面的尘土戴上,长身而起,摊开两手,露出衣裳上好几处补丁道:“你看我的这副穷困潦倒的窘态,都快赶上叫花子了,哪里还会无恙?”周晋道:“仲婴兄不是在扬州赵家做事么,怎会流落到此?”曲陵叹声道:“赵家为富不仁,多行不义之事,子孙又骄奢yin逸多有不肖,我早知会有杀生之祸,也想过明哲保身,就此离去。终因赵老板待我不薄,不忍弃他而去。我与你在苏州别后一月不到,赵公子与胡大人的公子争风吃醋,把人家推下楼去,摔成一个废人。胡大人盛怒之下,便揭发出赵家以往的种种不义之举。赵老板吃了官司,被捕入狱,赵家也被抄了家。我也受到牵连,被当成从犯。为躲避官府的缉拿,只得避到这穷乡僻壤之中来。”周晋道:“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不瞒你说,我们广源号现在正缺一个分号掌柜。我知道你在前两任东家那里都是做总管的,做分号的掌柜有些屈才,不知你愿否屈就?”曲陵道:“什么屈就不屈就的。我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能混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不过我现在是待罪之身,实在不宜再抛头露面。”周晋道:“这个倒是不足为虑。一来你并未参与赵家的不义之举,身正不怕影子斜;二来姓胡的死了宝贝儿子,恨的只是赵家的人,与你并无大恨,应该不会对你赶尽杀绝。这桩冤案不难化解,我会托人尽快帮你平反的。”曲陵长揖到底道:“靖北兄若能替我平反,还我清白之身,曲陵感激不尽。以后这条命便是靖北兄的了,自当为广源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周晋道:“仲婴兄千万别这么说。你我一见如故,早苏州时便已是朋友了。就算不是为了给广源号招贤纳士,身为朋友,也理应替你平反。而且你我虽是旧识,但广源号的规矩我也不能不守,要做分号的掌柜,还得通过一项测试。这儿是五百两银子,十天之内,你必须让它翻一番。如若不能,你便得从伙计做起。”曲陵信心满满道:“只要有足够的本钱,这个并非难事。”周晋道:“我现在有事在身,不能久留。十天之后,再与你秉烛夜谈。”曲陵道:“也好,我也该去着手准备准备。后会有期!”向导和脚夫秦凇都已雇好,在周晋的房门外听候差遣。周晋说辛苦了,让店小二带下去好酒好菜伺候着,然后早些回房休息,明晨还要赶路。
为了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落脚点,次ri他们早早便启程了。出了小镇,便是一条二里长的栈道,悬在数十丈高的峭壁之上,脚下一条湍流奔腾而过。众人都走得提心吊胆,唯独向导和两个脚夫终年在这里讨生活,见怪不怪,显得神se自若。
次ri,行至申时时分,向导道:“转过前方那个山口便到上阳村。大伙儿都有些乏了,我们就先在此休息片刻再走,公子你看成么?”周晋道:“就这么着吧。”剪腿跳下马来。脚夫听他这么说,便放下轿子,坐在路旁的岩石上休息。易琴心迈下轿子,举目四顾,指着前方的一条河道:“那不是我们刚出小镇的那个峡谷么?”向导坐在一块黑石上,摘下斗笠扇着风道:“小姐好眼力,确实是那个地方。”易琴心道:“那我们走了两天,岂不是兜了个大圈子么?”向导道:“可不是!但这也没办法啊。那峡谷与这里的直线距离虽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但是那条河如同一道天堑,将两岸从中切断,除了上游的浅滩摆渡过河,别无选择啊。”易琴心道:“那干嘛不修一座索桥呢?”
一个叫耿员的脚夫插话道:“无时不刻不在盼着河上能修一座桥呐!但谈何容易!上阳村总共也就百八十户人家,而且都是靠采药、捕猎为生的山民,只能勉强糊口,哪来的余钱修桥哟。”
周晋问道:“耿大哥也是上阳村人氏么?”耿员答道:“小人并不是,但内人却是上阳村的。现在好多年轻人都不愿留在村里,男的跑到外面揽活干,女的也纷纷嫁给外地人,呆在村里的,大多是些走不了的老弱妇孺。小人的小舅子便已背井离乡好几年了,听人说他跟着一个木材商人辗转到了苏杭一带,这些年来连个消息都没传回,至今还下落不明,我的岳丈、岳母还有内人都愁死了。不瞒公子你说,若非上阳的人实在穷得过不下去,小人何德何能,能讨到像内人这么标致的人儿。”周晋道:“姻缘自有天定,那是耿大哥你与嫂子前世有缘,故而今生再续,你也莫要自轻。”耿员呵呵笑道:“公子是读书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
当晚一行人便住在耿员的岳父况老汉家中。上阳村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况老汉虽是家徒四壁,但是见有贵客临门,毫不犹豫地取出了过年用的腊肉招待他们。秦凇特别能吃,周晋让他收敛一点,别把人家的年货都吃光了。
吃过饭,周晋将耿员拉到一边,问村长住什么地方,他有要事要跟村长面议。
村长境况也不比其他人好多少,照例是一贫如洗。客厅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像是喝了酒,总是摇摇晃晃,以及四张看起来快散架了的板凳,唯一的摆设便是两行先人的牌位,摆在供桌上,在昏暗的油灯下,看来yin惨惨的,教人不寒而栗。周晋、耿员还有村长三人分宾主而坐,村长亲自给他们斟了碗水道:“二位莅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耿员介绍周晋道:“白大叔,这位是广源号的少东家周公子。”村长道:“原来是周公子,失敬失敬。”周晋开门见山道:“大叔客气了。其实我深夜叨扰,是有一事想和大叔商量。我听说方圆百里之内,就属上阳的药材和皮货最好,但因为上阳地处偏远,所以一般只能将药材和皮货贱卖给马帮,利润十之仈jiu都被马帮赚去了。我们广源号可以帮上阳修一座通往镇上的索桥,如此你们便不必亲自背着药材走上两天到镇上卖或是贱价卖给马帮。我们的条件也很简单,就是你们采集到的药材和皮货必须先由我们广源号挑选,之后你们才可以再卖给别人。”村长沉思片刻道:“事关重大,我一个人没法作主,须得请村里的人共同商榷,方可定夺。还请公子稍候片刻,老朽这便去召集众人。”周晋道:“理当如此。耿大哥你对这里较熟,烦你陪同村长一起走上一趟。”村长道:“不劳驾耿兄弟了。让犬子陪我去就行了,二位还是在此歇息。”
不多时还留在村里的成年男子都到了,每人都自觉带一张凳子过来,在院子里坐下。周晋又将来意说了一遍。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踌躇道:“修桥固是本村祖祖辈辈梦寐以求的夙愿,只是药材和皮货经你们的筛选之后,好的都被你们挑去了,剩下一些成se不好的劣等货,怕不好卖。还是没什么利润可言。”周晋道:“这一点请你们放心。我们会按高出市场均价五成的价格收购你们的货物,就算挑剩下的货物不得不贱卖,算起来,你们还是赚了。”有个大汉拍着大腿立起道:“我们上阳村之所以贫困潦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道路不通,药材和皮货运不出去。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正是一个天赐的良机,让我们有机会脱贫致富,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赞成修桥!”他道出的正是众人的心声,此话一出,立时一呼百应。
周晋取出两张事先写好了的契约道:“好,快人快语!这是契约,请诸位过目。”村长接过一张,双手呈给一个耄耋之年的老汉。那老汉眯起眼,一字一句地看了两遍,朝众人点一下头道:“没问题。”周晋道:“依契约上的条款所言,广源号即ri起便动工在河上架起一座铁索桥;而诸位亦得恪守条约,有好的药材、皮货,须由我们广源号先行挑选。诸位之中若有一人贪图蝇头小利,违背契约,我们广源号立即便会封锁索桥;反之,广源号若有任何背约之举,诸位也可以将货物转卖给其他商行,而索桥则归上阳村所有。诸位若无异议,现在便可以在契约上签字画押了。”
这里除了刚才看契约的老汉,都不识字,村民们只好在契约上摁个指印。周晋等他们都摁好拇指印,提笔在两张契约上写下姓名,一张贴肉收着,另一张则交给村长。而后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交给村长道:“我还有要务在身,暂时还不能回城。烦请大叔将该信送至太常号窦掌柜手中,他自会派人修建桥梁。”
砰的一声,一把钢刀插在桌上,冰冷的刀锋距周晋的脑袋不足一尺,兀自颤动不止。一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灰袍大汉一脚踏在长凳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周晋,龇牙咧嘴道:“听说阁下要给上阳村修桥?”秦凇捋起衣袖,挺身而出道:“活得不耐烦了,敢跟我们家公子这么说话!”只待周晋一声令下,便将他抛出门外。周晋抬手让他退下,道:“来者是客,不得无礼!”周晋自知在上阳村修桥,触动了马帮的利益,料到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马帮消息这么灵通,才一个晚上,便已来了。
灰袍大汉不无得意地瞥了秦凇一样,像是在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趾高气昂道:“我们老大希望阁下能够收回成命。”周晋道:“绝无可能。”灰袍大汉道:“如此说来,阁下是断然不肯给我们老板一点面子了!”
秦凇代周晋回答道:“你们老板算个鸟,也配我们家公子给他面子!”
灰袍大汉道:“你这是敬酒不喝喝罚酒!”右手急探,向桌上的长刀抓去。刚触到刀柄,秦凇已抓住腕部,晋南在他的胸腹踹了一脚,他的身体便像经幡一样,直直飘起。周晋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他走吧。”秦凇猛然抬脚,膝盖在他脑门上一顶,那从大门大汉倒翻而出,像水车一般转了数圈才着地,摔得七荤八素。他的几个手吓得肝胆俱裂,七手八脚的抬起他来就跑。灰袍大汉不忘回头放两句狠话道:“有种你们别走,回头让我们老板好好收拾你们!”
秦凇道:“这帮小兔崽子欺善怕恶,个个不是好东西,二少爷何不杀了他们,一了百了?”晋南说道:“这些不过是狐假虎威的跳梁小丑,杀多少也是无用。我们太常号与马帮因为利益上的冲突,结怨已久,平常也时有摩擦,但双方互相忌惮,谁也不肯先捅破这一层窗纸,所以表面上还是相安无事。二少爷是想借此次修桥一事,与马帮摊牌,从而将其连根拔起么?”周晋道:“晋兄只猜对了一半。马帮大肆垄断云南的珍贵药材,始终是广源号拓宽云南这块市场的一块心病。我确实是想永绝这一后患,但不是将它连根拔起,而是同它握手言和。”晋南道:“但我们和马帮积怨甚深,而且拓宽云南市场,还会严重触动他们的利益。他们岂会同意?”周晋道:“我得到线报,近期马帮的六路首领将会在曲靖进行一次秘密会谈。他们会谈的地点还不确定,但修桥一事,定会惊动他们,到时便不难找出他们。昨夜我致信窦掌柜,让他从贵阳急调步非和云中八卫过来,将这六人生擒活捉。”晋南道:“但马帮这些反复无常。我们就算能够以xing命相要挟,迫得他们暂时与我们合作,也难保他们有朝一ri,会突然变卦。”周晋道:“我并不想强迫他们,我只想留他们听一席话。马帮这些年来囤积货物,哄抬物价,非但未能大发其财,还落了个声名狼藉。但跟我们合作就不一样了,广源号的销售渠道遍及数省,轻易便能将找到理想的买家。跟我们合作,他们只会赚的比以前更多。这笔账,他们不会不懂得算。”晋南道:“少爷英明,是小的目光短浅了。”周晋道:“并非你想不到,而是你杀心太重,被杀戮迷住了双目。杀戮有时确是一种成事的手段,但并非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而是最万不得已的手段。”晋南道:“多谢少爷教诲,小的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