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秉奎把自己胡子巴茬的嘴紧贴在马延雄的耳朵上,急促地说:“老马!红总为了捉住你,马上就要进攻石门了。红指也正在山上挖工事哩。情况非常紧张,赶忙跟我往山跑!跑出去咱到柳滩去。你知道咱村后崖沟的半山崖上,有一九四七年老百姓躲胡宗南的崖窖,你藏在那里边,我们给你送吃喝,保险他哪个瞎熊也找不见你。快走啊,老马!”
马延雄抬起头望着他说:“秉奎,你先别紧张。你告诉我,这几天城里再有没有人遭殃?”
“没听说什么。我就听说红指把你拉走后,红总把县上大大小小的领导干部都关了禁闭,怕红指再来抢哩。噢,我在来石门的路上碰见党校的老杨来着,就是党校的杨培民校长,我上过党校,认得他。”“老杨?”马延雄的一只手一把抓住柳秉奎的胳膊,使劲摇着问:“他怎啦?快给我说!”
心急如火的柳秉奎只好咽了一口唾沫,喘着气悄声说:“老杨昨夜晚被一个看守监狱的红卫兵学生偷偷放出来了!那红卫兵的父亲就是这石门公社一个大队的书记,困难时期他上过几回党校,交不起伙食费,都是老杨给垫的。他念老杨的恩情,因此,到城里硬逼着儿子偷偷把老杨放了。他准备亲自护送老杨过黄河,从山西转路把老扬往关中老家送呀。我在路上碰见他们。哎呀,你可不知道,老杨已经瘦成一把干柴了,眼镜片和眼镜腿都用胶布粘着,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一路上都是那个农民拿胳膊架着。老杨听说我来寻你,泪珠子直淌,嘱咐我无论如何要把你救出来,说把你救出来后,千方百计送到他们关中去……”
马延雄长长出了一口气,手在脸上痛快地摸了一把,激动地对柳秉奎说:“秉奎,你带来了坏消息,也带来了好消息。你听过老杨的党课吗?听过?老杨的马列主义理论水平不光咱们县再没有第二个,就是全地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可他一直多病,是全县中层干部里身体最差的一个,我一直担心他经不住折磨,这下可就好了!”
门外的铁锁被风吹得“咣当”一声,柳秉奎打个冷战,两只手紧张地捉住马延雄的一只手,使劲摇着说:“好老马哩,咱赶快走吧,再不敢耽搁时间了!”
马延雄,一只手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狠狠拧了几下,突然扭过头轻声问:“能出得去吗?”
“能!”柳秉奎铁一样的下巴朝门外扬了扬,说:“咱翻墙过,我的腰带还在榆树上拴着哩!”他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马延雄指关节顶在鬓角里,又出神地思考起来。
柳秉奎两眼盯着他,右手狠狠地拧着自己腿上的肌肉,紧张使他的身体像一台发动了的拖拉机,急剧地颤抖着。
马延雄突然转过苍白的脸,向柳秉奎坚决地做了个走的手势。柳秉奎粗壮的身子顿时伶俐得像一个运动员,呼地窜到了门口。他扒在门fèng上向外看了看,然后麻利而不出声地把门轴从轴凹里抬出来。现在,他们来到院子的墙根底下了。柳秉奎两条粗硬的胳膊将瘦小的马延雄一把抱起,一举手把他放到了墙头上,他自己也揪着腰带爬上来了。
他从树上解下腰带,两把缠在腰里,顺树干先溜到了墙外。他在墙外举起胳膊,把马延雄轻轻接了下来。
两个人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雨夜里……夜黑。路滑。雨紧。
两个人摸索着跋涉,谁也不敢说话。好在马延雄对这些地方很熟,他走在前面,拉扯着路生的柳秉硅,上坡下沟,跌跌爬爬,已经穿过了好几人村庄。
马延雄在黑暗中一边走,一边急促地喘息着。柳秉奎硬堵住他,叫休息一下再上路。
他们从路边摸下去,来到一个大石崖下。他们紧挨着坐下了。这里既避雨又避人,好地方!
石崖下边的小河涨水了。细细听起来,雨夜是一首动人的乐曲:轻柔的风雨声使人想起二胡的鸣奏,叮咚的小河水叫人觉得像三弦在弹拨。柳秉奎紧挨马延雄坐着,兴奋的情绪使他非常想抽一袋烟,但不敢划火柴。他掏出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他打了一个喷嚏,摸了一把毛楂楂的脸,揉了揉鼻子,带着笑音说:“老马!赶天明咱就能走到寺河村,那村里有我个姐姐,明天白天咱就在那儿住上一天,天黑再起身。赶后天天不明准能到柳滩。”他又将布烟袋凑到鼻子上狠狠闻了几下,一伸脖子准备再痛快地打了个喷嚏——但没有能打出来,因为他听见马延雄说:“秉奎,你回家去吧,我准备回县城。”
柳秉硅吃惊地叫了:“啊呀,好老马哩!你怎敢进城去?城里能藏得住吗?还是藏在柳滩。”保险!”
马延雄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平静地说:“秉奎,到城里我也不藏。我直接找红总去。”
“啊?……”像一股冷风灌进了柳秉奎的腔子里。他胡荐嘴在黑暗中大张着,说不出话来。
半天,他才惊恐地发出一连串的问话:“为什么?老马,你疯了?你寻着往虎口里走吗?你这是为的什么?你思想怎突然变成了这?你原来不是要跟我到柳滩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