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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第1页）

他的话里透出了诚恳和信任，其他三个人都感觉到了。

又过了五分钟，气氛终于没有再活跃起来，葛文义有点失望地看了一眼李乐，站起来，扔掉烟头，搔了搔后脑勺，竟没能想出还应说些什么，笑了笑，说：&ldo;排长，我和九班长来，就是想对你说，不要怕能行！……现在我们回去了！&rdo;

&ldo;谢谢你们！&rdo;上官峰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葛文义和李乐走了。上官峰站起来，忽然意识到跟这些将生命无保留地交给他的人说刚才那句话还是不合适的。今晚他们来了，只坐了十几分钟，他的心里就再次体会到那种置身于集体中的安全感和温暖，一直压在生命中的沉重也变得似乎可以承受了……七班长刘有才也从草地上站起，跟着葛文义和李乐向前走几步，待八班长和九班长走远了，又折身走回来，眼睛不看上官峰，望着旁边什么地方，低声问道：&ldo;排长，你……你写了遗书吗？&rdo;

&ldo;遗书？……什么遗书？&rdo;上官峰说完这句话有才的问题，心&ldo;咯噔&rdo;一下缩紧了。

&ldo;排里不少人都写了遗书。&rdo;刘有才继续急切地说，不转眼睛地盯着左边一棵被泄进林子里的月光照得明亮的小树。&ldo;排长，我想跟你说一件事。……我也写了遗书，藏在衬衣口袋里。明天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把它掏出来交给上级领导。……这件事只告诉你一个人，希望你能替我保密。&rdo;

上官峰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死亡的黑云在他刚刚明朗一些的心灵的天空里翻涌汇聚起来。&ldo;你都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rdo;沉默了一秒钟，他问。

&ldo;这会儿我不想说。&rdo;刘有才不好意思地看上官峰一眼，欲言又止。&ldo;排长，我家里的情况跟你、跟葛文义和李乐都不同。我这样做是为了预防万一。……当然明天我不一定会死。连长怀疑我们能不能打仗，说明他不懂士兵的心思：既然上了战场，你怕死不怕死还不是一样，孬种也得变成英雄才行。……好了，我该回去了！&39;刘有才走了。他的话中有一种知心朋友之间的真诚，一种视死如归的坚定和激烈，上官峰听出来了。他又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坐下，意识到心里正发生着新的微妙的变化，并且急切地盼望着什么。

林间和洞底的月光黯淡了下去。他盼望它们重新皎洁起来。

&ldo;战争。&rdo;他想，&ldo;……是的，过去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其实不是死亡，而是战争。死亡没什么不好理解，从一开始我就懂得了它的全部含义。……死亡只是战争的结果。但是战争到底是什么呢？&rdo;他在心底问。&ldo;战争让我们走上战场，让刘有才、葛文义、李乐和我今天夜里走进这道荒凉的山谷，做好了死的准备。……

&lso;战争是政治的继续&rso;，克劳塞维茨这样说，&ldo;一个声音回答了他。

&ldo;……但是战争并不是一般的政治。战争是一部分人类和另一部分人类进行的以毁灭生命为目的的活动，而这件事本身就是难以理解的，因为任何一个生命个体，本性都是乐生而恶死的。……

也许自古至今的人们都没有彻底弄懂它，没有从感情上真正接受它，却一直用它争夺土地、水、食物、异性，或者纯粹用它彰扬部落和民族的骄傲，、为此甚至产生了军人这种古老而悲壮的职业。……&ldo;他冥想着，明白上面那个问题并没有被他真正搞懂，思绪却小溪一样向另一个新的兴奋点汩汩流去。&rdo;军人，……是的，我是军人。&ldo;这个忽然袭来的思想让他热泪莹莹。&rdo;过去我所以无法接受战争和死亡，正因为我从没把自己看成一个军人。刘有才、葛文义、李乐、连长、副团长他们所以能很简单地接受它们，也恰恰由于他们明白自己是军人。&ldo;一忽儿间他脑海里涌满了许多与军人有关的诗句，&rdo;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ldo;&rdo;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ldo;等等。&rdo;但是军人又是一种什么职业呢？&ldo;思绪在这儿连贯起来，内心却因刚才的诗句变得悲凉，。军人是这样一种职业，他们为战争而存在，以生命为代价去获取战争的胜利和民族、国家以及个人的光荣。……

是的，&ldo;他肯定着脑海里抽象出来的思想，觉得自己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rdo;军人，&ldo;他热辣辣地想，&rdo;从你穿上军装那天起，你就不会再是一个地方大学的候补考生，一名未来的数学家或天体物理学家，不再是12岁或者17岁，战争从那时起不仅成了你的职业，还成了你的命运。你明天的死亡在别人眼里也不会显得奇怪，因为它本是你职业范围内可能发生的事情，它同别人没有多大关系，只对一个民族的历史具有或大或小、或长久或短暂的意义。……我明白了，&ldo;他想，觉得自己真的明白了，思绪没有再深入下去，却流向了一个非常表层非常明亮的点。&rdo;生活对我已变得如此简单：好好做一名军人，现在是等待打仗，明天拂晓后。听令带自己的排投入战斗，争取把仗打胜并且活下来，或者战死在随便哪一座山头或哪一条无名的峡谷里。……眼下呢？&ldo;他问目已，&rdo;眼下的事情就是睡觉，别无其它。&ldo;然而他却明白自己今夜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内心里多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声音。&rdo;……你不能睡。这将是你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个明丽的月夜，你应该珍惜它。&ldo;月光真地重新皎洁起来了，林间被它照亮的树叶和草叶变得薄而透明，并笼上了一圈毛茸茸的光晕。涧底的月光更浓更白，将那道曲折的溪水照得水银似的。他不想回到猫耳洞里去，就把双臂枕在脑后，仰面躺在坡度低缓的草地上。&rdo;明天就不会有你这个人了，可今夜你还活着，躺在这儿，&ldo;一时间他漫无边际地想，&rdo;世界并不知道它将失去一个数学家，一个天体物理学家，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但这没有什么，会有人拿那份奖金的，&ldo;奇怪的是想到这些他心中已不再悲伤，反而有了一种平静和轻松，特别是轻松。自从刘有才讲过那一番话他就突然轻松了。死是真实的，并且逼近了，他能感觉到它，却不再诧异了。他仍然没有承认它的合理性，而是对它习惯了我要不要也写一封遗书呢？……不&lso;没有必要，&rdo;他嘲弄地笑起来，&ldo;人们很快就会把你忘掉的，包括柳溪在内，她会上大学，恋爱，结婚。永远忘不掉你的只有爸爸和妈妈。不过连他们也会渐渐淡忘你，把你放到一个心灵的隐密的角落，而把全部的爱心移向小妹，……这也是很正常的，不该责备谁。但你今夜最好不要睡着，你要一分一秒地体会你的生命正在走向消失，这很重要，并且他妈的有点儿激动人心。&rdo;很长一段时间他大睁着眼睛。他说粗话了，第一次像士兵那样说了粗话，却没有为此感到羞愧。林子里万籁俱寂。涧底溪水的流淌声单调而响亮。他的眼睛不自觉地合上了。&ldo;我不能睡，我……不……会……睡，&rdo;他心里念叨着，同睡魔斗争着，但到底还是忘掉了战争、死亡、责任、尊严、荣誉，躺在猫耳洞前的草地上睡着了。第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