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等无颜告诉瑞秋,说自己接过那束黄色康乃馨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令正;瑞秋已经先告诉了无颜,说令正送花给自己了,送的是红玫瑰。
无颜不知道&ldo;红&rdo;是什么颜色,但是她知道康乃馨和红玫瑰各自代表的花语。她衷心地为瑞秋祝福,说:&ldo;令正是个好男生,你选得不错。&rdo;
瑞秋笑,说:&ldo;我知道自己选得不错。&rdo;
令正也觉得自己没有选错,一个女孩子能陪伴盲友十几年,也一定能陪伴爱人一辈子,无论他贫贱富贵,她一定会不离不弃。不是都说看一个人要先看她如何对待朋友吗?
通过无颜的见证,令正相信自己找到瑞秋是福气。
如果没有无颜,瑞秋也许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公交车上紧紧地按着书包望向窗外的、偶尔给老婆婆让个座被夸一声&ldo;好孩子&rdo;的,就是瑞秋;下了课回来先帮妈妈做些简单的家务,然后再一个人坐到桌边无需督促就做好功课,邻居都赞她懂事的,就是瑞秋;上学很少缺习,班里有她不多没她不少,人群中不起眼也不碍眼,那满操场被白衬衫蓝裙子校服套着的,都是瑞秋;商场里最常见的两个女孩子手牵手,边吃雪糕边趴在化妆品柜台前指指点点的,则是两个瑞秋。
瑞秋这种女孩子是天生要被淹没在人群里的,然而因为对无颜的陪伴与帮助,她变成了一个鹤立鸡群般醒目而生动的女孩子,身上所有的优点都加倍地突显出来,她温柔,她善良,她随和,她友爱,她几乎集女性美德于一身,真不知是她陪伴了无颜,还是无颜陪伴了她。
自然瑞秋也可以找到另外的陪伴,像瑞秋这样的女孩子从来都不难交到朋友,因为普通,所以合群。可以和她一起上学放学、手牵手地逛街、看电影、做游戏的不乏其人,所有她和无颜一起做的事,和别的女伴做起来一定会更轻松、更活泼,但是那只会是两个瑞秋,而绝不会是瑞秋和无颜。
也许瑞秋最与众不同之处,就是她没有找另一个瑞秋做朋友,而是选择了无颜。
令正和瑞秋的恋爱故事很普通,很正常,就和所有的大学恋人一样,无外乎那些节目和对白,毫无出奇之处。但他们两个人都是满意的,这满意中不多不少都有关无颜‐‐令正是因为借着无颜的凭据来证明了爱人的可贵,瑞秋则是因为无颜的失败而证明了自己的魅力。
无颜从来不诉苦。她是从懂事起便同时懂得了处世道理的,那便是如果一件事只得自己扛,想叫人感同身受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与人分享,惟有痛苦,只会越喊越痛,而&ldo;同甘共苦&rdo;绝对是句扯谎的话。欺骗弱者受不了了,叫出来被大家知道,好让人取笑她,轻视她?
她暗恋令正的痛与委屈,从不曾说与人知道,连对好朋友瑞秋都瞒着。
然而,瑞秋了解无颜的心意其实还在无颜自己之先。或许她一直都比无颜本人更了解无颜的,是她教给无颜选择合适的穿着,帮助无颜寻找学习的捷径,甚至替她决定报考什么样的中学、大学,以及专业。她控制了无颜那么多年,无颜几乎就像是她的一个作品,她怎么会不知道无颜的心思呢?
可是她不说破。
她把他们三个人都蒙在鼓里,包括自己,一直做着好朋友,直到毕业,各自分道扬镳。
毕业后,她按照自己理想的模式,成功地考入一家外企做公关;而无颜,则去了盲人学校教书。她们两个终于走上两条路,不再形影不离。于是她以为故事早就结束了,无颜和令正,已经是全不相关的两个人,仅仅因为她而有一点儿联系,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因为无颜而结识令正的,只当他们分别是自己的恋人和朋友,是地球的南极和北极,而自己则是赤道。
也就是因为这一点疏忽,她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一个在学校时她绝不会犯的错误‐‐她给了无颜和令正单独见面的机会。
那是毕业后两年,大学里校庆,她和令正都接到帖子,可是令正出差去了广东,她又因娘家有点儿事要处理,便提前打了电话说抱歉。可是令正的差事顺利,在校庆日早晨赶回来了,看到帖子,便欣然前往。于是,顺理成章地,他见到无颜。
无颜&ldo;看&rdo;不见令正,而且她&ldo;听&rdo;到说瑞秋和令正今天都不会来,也许正因为知道他们两个的缺席,她才敢一个人前来赴庆。然而当她拿起一杯鸡尾酒的时候,令正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ldo;无颜,你也来了。&rdo;
无颜猛地转身,整杯酒都倾倒在令正白色的夹克衫上,如血。
她失神、失色、失态,嘴唇剧烈地颤动,无法说出一句抱歉的话,她的看不见的眼睛中滚出泪水,然后,她捂住脸,从人群中冲出去,不等出门,那压抑不住的呜咽声已经沿途散落。
令正整个人呆住,泥塑石雕一般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不知是谁喝了一句:&ldo;还不快追,无颜爱你。&rdo;他猛然被点醒,不顾一切地随后追出,看到无颜正疾步走在街道上,已经全无往日的镇定从容,一路跌跌撞撞,不住磕磕绊绊,完全暴露出她身为盲人的狼狈与无助。令正只觉得心都疼了,他追上去,猛地拉住无颜,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颜喜欢他,无颜爱他。令正在这一刻心如潮涌,全无思维的能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出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着她。当他抱着她的时候,当她在他的怀中簌簌发抖,他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他只想抱着她,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问,只想抱着她,再不要失去她。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十九路车站牌下。
令正和无颜在星期五下午五点钟的十九路汽车牌下久久地拥抱,抱得那么紧,仿佛肝胆相照。
无颜流了泪,她的泪浸湿了他的夹克衫,融进她泼翻的酒渍里,她哽咽地说:&ldo;令正,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五点钟,这里是十九路车站,以后,每个星期五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等你。&rdo;
他一惊,猛然回到现实。她要等他,这是什么意思?一个拥抱会变成一个承诺吗?瑞秋怎么办?他已经有了瑞秋,如果他接受无颜,就是背叛,也是欺骗,不仅是欺骗瑞秋,也同样是欺骗无颜。
他的背猛地一挺,很僵直地一挺,然后,他推开她的手。
他推开她的手。
绝决地、残忍地、割袍断袖一样地撒开自己的手,从而推开她的手。
他做得这样坚定,残酷,因为他想他必须要对她残酷,残酷才是善良。他不能再害她,不能再让她对他有幻想。他想他要对她好一点儿,所以只得选择残酷,撒开手,推开她。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他不仅是推开她的手,他根本是推她撞车。
是他害死她。
无颜说到做到,真的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都会独自等在十九路车站牌下。
车来了又去了,那么多人下车又那么多人上车,没有令正。
令正不来,无颜便不走,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海枯石烂,直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