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舅舅,我画得怎么样?&rdo;
王安说;&ldo;画得很好。&rdo;他点点头,正要走开,忽然看到那女孩对着下沉的夕阳站着,眯fèng着眼睛,笑嘻嘻地毫不防备。他便猛然变了主意,像饿虎一样朝她扑去,去势之快捷,连苍鹰捕食都不能与之相比。殊不知那女孩朝地上一扑,比兔子还快地从他胯下爬过,等到王安转过身来,那女孩已经逃到十丈以外,拍着手笑道;&ldo;舅舅和我捉迷藏!你捉不到我,明天我再来,今天可要回家了!&rdo;
第二天早上,王安到衙门里去点卯,发现签事房里一片欢腾,那佛手串的案子已经结束。原来圣明仁慈的皇后宣布说是她走进皇上的密室,取去了那串骨珠。公差们兴高采烈地到禁军衙门去接老婆,兵大爷们说,他们未奉旨不便放人。可是,他们也说相信圣旨不时将下,公差们就可以与妻子团聚了。王安对此也深信不疑。他回家里来,洒扫庭院,收拾家具,正忙得不可开交。那个女孩忽然来了,她站在门口,挑起眉毛说:
&ldo;舅舅你在忙什么?难道舅娘要出来了吗?&rdo;王安说:&ldo;大概是吧。皇后承认是她偷去了珠子,这个案子该结了。&rdo;
女孩说:&ldo;我看未必。皇后怎么会偷皇上的珠子?难道她也是贼?&rdo;
王安笑了:&ldo;甥女儿,皇后说是她拿了珠子,想来自有她的道理,这种事情我们不便猜测。我想她老人家身为国母,一串骨珠也还担待得下,我对这案子不便关心,倒是你这爬墙的本领叫人佩服,是谁教给你的?&rdo;
&ldo;没人教,我天生骨头轻,从小会爬墙。&rdo;
&ldo;不管有人教也罢,没人教也罢,反正不是好本领。你把它忘了吧。等你舅娘回来,你和她学学针线。&rdo;
女孩一听立刻火冒八丈,龀牙咧嘴,状如野猫。她恶狠狠地说:&ldo;针线我会,不用跟她学。舅舅你不要得意,也许空欢喜一场!&rdo;
王安摇摇头,不再答理她,那女孩说:&ldo;舅舅,你还捉不捉我了?&rdo;
王安想起昨天的事,羞得满脸通红。王安到长安之前,在河间府做过九年公差,当时是公差的骄傲,贼子的克星,出手速度之快,足能捉下眼前飞过的小鸟,但是却捉不一以一个小女孩。他摇着头说:
&ldo;甥女儿,你把这事也忘了吧,昨天是我一时糊涂。&ldo;
&ldo;舅舅一点也不糊涂,我就坐在这儿,你再来捉捉看?&ldo;
王安知道,她就如天上的云,地上的风,谁也捉不到。昨天他被她表面的松懈迷惑,结果大出洋相。今天他不上这个当。他摇摇头说:
&ldo;我何必要捉你?事情已经过去了。&rdo;
那个女孩就走出去。王当躺在竹床上,想到几天之内就可以和老婆相会了。他极力在想像中复原她的倩影,但是这件事很困难。他也为那女孩所惑。当然,不是惑于她的美色。虽然她很美丽,但是尚未长成。王安的妻子在夜里比她要美得多。王当只是沉迷于她的快捷,她玲珑的骨骼,她喜怒无常的性格,这些气质比女色更迷人。
王安影影绰绰地想起妻子在月夜里坐在竹床上的形象,她高大而丰满,裸露出胸膛,就如一座活玉雕。她在白天的凶暴,似乎全是为了掩饰在夜里的美,这好像是一个梦。可是那女孩在墙上游动的身影就在眼前,她的身子好像没有重量。像这样的人,除非她乐意让你捉住,否则你是无法捉到的。而让她把自己交到别人手里,是一件极费心力的事。谢天谢地,王安不必再为此费心了。就在王安感到轻快的时候,皇上觉得头痛欲裂,周身都是麻烦。皇后说她已经把手串毁了。皇帝只得从密室里走出来,尝试过以前的生活。但是他觉得外面光线晃眼,噪声吵人,山珍海味都不适口,锦墩龙椅都不舒适,宫里的女人浮嚣可憎,因此他又回密室去,召皇后来见面。
浑身异香的皇后到皇帝面前时,面上浮起了红晕,皇帝觉得她分外光艳照人,所以要说的话也分外难说了出口。他踌躇良久最后痛苦地说:&ldo;梓童,朕知道你谏止朕迷恋珠串的苦心,朕也试图照你的意思去办。事实上,朕虽拥有六宫佳丽,除了你之外,却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女人。由于你有天生的异香,由于你对朕的厚爱,朕早已决定终生绝不违拗你的意思。但是这手串实在是朕的生命,朕一定要把它追回。朕的苦恼,希望你能够理解。&rdo;
皇后跪在他面前连称万岁,口称臣妾罪该万死,可是皇帝却出起神来。他看着皇后花一样的面孔,想起自己幼年丧母,从未感到母亲的爱。因此当他爱上皇后之后,就有轻微的犯罪感,每次和皇后做爱时,他感到她肉体的颤栗,就有一种儿jian母的感觉。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绝不会割舍皇后,自己深入密室苦修。于是他苦笑一声,叫皇后平身。又赐她与自己同座。皇帝握着皇后的手说:
&ldo;梓童,朕已有了追回手串的办法,但是却难免要冒犯于你。自从你我结缘以来,你已为我忍受了不少痛苦。为了追回手串,朕又要你为我忍受新的痛苦。因此朕要请求你的原谅。&rdo;
皇后又到皇上面前跪下,口称她能够身为当今国母,全赖皇上的厚恩,她愿为皇上做一切事,惟一不能做的就是追回手串,因为它已经被毁掉了。皇上对这种说法感到厌倦。挥手叫皇后离去。然后在蒲团上静坐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想:皇后已经为他忍受过不少痛苦,再让她忍受点也无妨,这就如顽童烦扰母亲时那种模糊的心境,既然她能受得了生他的痛苦,还有什么受不了的。
王安再到衙门里去点卯时,发现同事们在签事房里饮酒赌博,到处是放纵松懈的情绪。他还来不及打听出了什么事,就被叫到公堂上去,被按在堂上打了三十大板,做公差的总难免挨打。可是这一回打得非常之轻,那力量连蚊子都拍不死。挨过打之后,王安跪起来,要听听自己挨打的原因。可是官老爷什么也没说,摇头叹气地退堂了,他问打人的公差,今天这三十大板是怎么回事,可是那些人也只顾摇头叹气地离去。于是王安就回签事房去,问出了什么事情。别人说,皇帝早上下了圣旨,要全城的公差继续追查手串的案子,并且是严加追查,一天不破案,全体公差都要挨三十大板。
公差们说,手串已经被皇后毁去,还要追查,这岂不是向公狗要鹿茸,向母鸡挤奶的事?他们还说,皇上天恩,只赐每天三十大板,就算把大伙全阉割了,把家眷变卖为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王安却没有那么达观,他赶紧回去找那个女孩,找遍了鬼方坊,再也找不到,他就回家来,坐在床上痛悔自己的愚蠢;第一不该冒失地出手抓那孩子,第二不该相信这个案子已经结束,第三不该对那女孩说,要她向老婆学针线。此时她肯定已经远走高飞,他想到自己能够和她住一个坊里,这是何等的侥幸。她又自己找上门来,这是何等的机遇。上天赐给王安这么多机会,他居然让她平安地溜走。简直是活该失去胡子和老婆。
现在王安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皇后身上。他回签事房去,听说皇上已经下旨把她废为庶人。还要京兆衙门把公案和刑具搬进宫去。今天晚上他要亲审废后,要全城的公差都进宫去站堂。王安听到这个消息,吓得面孔铁青,坐在长凳上,好像一段呆木头。
皇后被贬为庶人之后,就从宫殿里搬进了黑牢。在那儿她被席子上的霉味熏得半死,还被人剥去长袍,除去钗环,换上了罪衣罪裙。这种粗布衣服她从来没穿过,她觉得浑身如虫叮鼠咬。天黑之前,晚霞从窗口映入,照到皇后身上,她觉得周身血迹斑斑,想来到即将到来的羞辱和酷刑,她几次几乎晕死过去。最后有人打开牢门,用锁链锁住她的手足,牵着她去见皇帝。皇后赤足踉跄,走过宫里的石板地,心想:生为绝代佳人,实在是件残酷的事情。
对于皇后来说,就连更衣这样的小事都是巨大的痛苦。从窗fèng里吹进来的风也能使她感到利刃割面的痛苦。出浴时的毛巾不管多么柔软,她都觉得如板锉毛刷。所以活在世上就如忍受一场酷刑。尽管如此,做绝代佳人也比不做好。这就如君王的雨露之恩,来时令人不堪忍受,但是如果不来,更叫人无法活下去。因此皇后决定领受皇帝赐给的刑罚,宁可在刑具下死去,也不改变上谏皇帝的初衷。
皇后来到皇帝前跪拜时,披散着万缕青丝,脖子上套着铁链。她穿着死囚临刑时穿的褐色衣裙,赤手赤足,用气息奄奄的声音喊道:&ldo;犯女xx,愿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do;皇上听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叫皇后抬起头来,发现一天不见,皇后已经清简了很多,他以聊天的口吻说:
&ldo;梓童,你披枷戴锁,身着死囚的服装,朕觉得更增妩媚。&rdo;
皇后说,她已经贬为庶人,现在是皇上的阶下囚,请皇上不要以梓童相联系称呼。皇上却说,他觉得阶下囚比皇后更加可爱。皇后就说,只要皇上喜欢,她也乐意做阶下囚。皇帝就挽了她的手到窗口去,让她看庭院中熊熊的烈火,如狼似虎的公差,血迹斑斑的刑具。皇后看了这些东西,只觉得天旋地转,立刻倒在皇上的怀里。
皇后醒来之后,皇帝对她说:&ldo;梓童,现在改变你的决心还不算晚。否则朕只有为就要发生的事情请求你的原谅。&rdo;
皇后明白,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阻止皇帝追回他的手串,但是她还是说,她的身体归圣上所有,无论置于龙床上还是刑具下,都是正确的用途。
于是皇帝叫人把她牵出去,几千名公差齐声高叫升堂,几乎把皇后娇嫩的耳膜震破。她被带过公差们站成的人甬道(几乎被男人身上的汗臭熏死),来到公案前跪下,在皇帝面前复述她的供词。皇帝立即命令对废后用刑,拶子刚套上她的十指尚未收紧,皇后的指尖就渗出血来。她像被门夹住尾巴的猫一样惨叫一声,晕死过去。
皇帝命令,用香火把皇后熏醒,再开始刑讯。拶子又收紧了一点儿,皇后在痛苦之中挣扎,却不能晕死过去。她身上的异香随着汗水蒸发,使行刑的公差腿软腰麻。这时皇帝逼问她的供词,皇后仍然不肯更改。皇帝就命令松去拶子,用藤条抽打她的手心,用金针刺入她的足趾。皇后晕厥了几次,终而不肯改口,最后皇帝命令松去皇后的刑具,她立刻瘫软在地昏死过去。
皇帝命令把皇后送回寝宫,请太医诊治。然后板起脸来,公差扔下手中的水火棍,跪在御前磕头,那情景就如几千人在打夯。皇帝提高嗓子说:
&ldo;朕已知道,你们这些乌鸦,不肯为朕尽心办案,却污蔑说皇后偷走了朕的手串。朕本该把你们全体凌迟处死,奈何还要依仗你们追回失物,只得放你们一条生路。朕这宫中没有石碾石磨,任凭什么人,都不能毁掉手串。而要说那手串为皇后藏匿起来呢,你们的狗头上也长有狗眼,应该看到皇后受刑时的情景。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如果能交出手串。绝无不交的可能。故而你们这批狗头,应该死心塌地地到宫外寻找,不要抱有幻想,朕的话你们可明白?&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