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七岁,心里发了个狠誓,要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杀死。他去一家酒肆厨房偷到了一把尖刀,时时留意那些仇人。过了一年多,他终于撞见了一个报仇之机。他那伯父带着五岁的幼子来县里赴宴,夜里回去时,吃得大醉,倒在了麦田边。他一直悄悄跟在后头,见那伯父倒下,忙赶上去,一把推开幼弟,拔出刀子,准备戳烂这条豺狼。那堂弟顿时哭起来,叫着&ldo;哥哥&rdo;,拽住他的衣襟,大声哀求。他刀子连举了几回,都下不得手,只能恨恨离开,边走边不住抹泪,连声恨骂自己。
哭过一场后,对这人世,他便已心死。
他野犬一般,在杭州街市间游走。饿了,也不愿向人乞讨,能捡则捡,能取则取。挨了打,也并不觉着如何,抹抹血,继续走。捡寻不到,他便饿着,能饿两三天。走困了,便在街边檐下铺开一条毡毯,这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他极爱惜,每天睡过后,都要将灰掸净。
一年多,他一个字都未说过,直到那位相士瞅中了他。
那相士追着他,追了许多天,求他拜自己为师。他却毫无兴致学任何本事,并不睬那相士。那位相士便四处去打问他的身世来历,而后又寻见他,问他:&ldo;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害死你娘的人为何那般恶?&rdo;当时他正嚼着捡来的半块饼,心里略略一动,但随即想,恶便是恶,哪有来由?即便有,知道了又能如何?于是,他又继续边嚼边走。那相士又跟上来问:&ldo;你不愿想那些恶人,难道也不想知道你娘为何会忍心抛下你?&rdo;他顿时停住嘴,脚也再迈不动。
这桩事,陆青心里头问过无数回。让他心冷的,并非那些恶人,而是他娘。在他娘心中,那些恶人恶行,以及加给她的那些恶名,都胜过这个儿子。
陆青望向那相士,见相士眼中满是殷切,便点了点头。
于是,他跟随这位相士,四处游走,东至登州,南到广州,西达成都,北及河间。十来年间,行踪万里,阅人无数。
那位相师并非寻常卜卦谋财之徒,他精通望气古法,观人不重皮肉外相,而是看人意气、神态、音声、姿势、动作……由这无形之气,查知心性、禀赋、气度、格局,从而断定运命之高低、顺逆、深浅、薄厚。
这相学,一要历世深、见人广,二得心眼净、神气宁。陆青原本就已心冷,经见了这许多山川风物、人情物态之后,便越发通脱,难得有何牵念,更不被俗欲缠陷。到十八九岁,他已学成那套望气相人本事。一个陌生之人,略打量片刻,便能道准七八分。
他也已经明白,他娘为何会忍心抛下他。这世上之人,大多被一些物事死死困住,终生都挣不出来。他娘则是被一个&ldo;净&rdo;字困死。他娘极爱干净,见不得一点儿污迹,家中备得最多的是各样帕子,不但擦嘴、拭脸、揩手、抹脚各有帕子,擦门、擦窗、擦柱、擦桌、擦凳、擦柜、擦镜、擦锅、擦碗、擦盏……都各归其类,所有帕子用过后,都立即得洗净,丝毫不容污乱。而相比于这些器物之净,他娘视名节之净,则更胜过性命。名节不似器物,一旦受污,永生都难擦拭干净。杀他娘的,不只是那些恶人,更是他娘这憎污之心。
明白这些后,陆青再不怨恨娘,反倒生出几分哀怜。这哀怜不但能让他娘魂灵得安,也让他自家得以松释。
十年前,那相士带他到了汴京,又见了许多贵戚重臣、富商名儒,他眼力越发通透精准。没过两年,那相士病故,陆青便承继其业、自立门户。几年间,便在这京城立起&ldo;相绝&rdo;的名头。
他原本住在城中,寻他之人,日日候满在门前。他却越来越倦于这营生,只得不断提高相费。一般卦师,相看一回,至多十文钱。他起初便是三百文,后来升为五百文,求相之人却仍增不减。他又升至一贯、三贯、五贯,每日仍应接不暇。他索性加到一百两银子,这才略略清静了些。他的名头却由此越发神异,来相看的,尽是尊贵巨富之人。这等人,大多自视极高,名为请教,实则极少能听进逆耳之言。
人求他是为算命,可这命哪里算得来?即便能算准,某人某日注定被某片瓦砸死,你让那人躲过此灾,此人命便改了。他命一改,自然会波及身边之人,这些人之命相应都会改,由近及远,世上所有人之命,都将因这一片瓦而改。这些人反过来,又会波及最早那人,那人命运也将再度改变……这只是一人一瓦。再多一些,其所波及不知将会繁杂纷乱到何等地步。
陆青这相学,并非算命,而是察人。由人之形,观人之神,查人之心,判断此人天性凉温、器量宽窄、心境明暗、禀赋厚薄、气质清浊、智识高低、心思粗细……从而得知此人行事高低、功业大小、处世难易、遭际顺逆等。如同相马,只能判定马力之健弱、快慢、长短,哪里能断言这马命之好坏、寿之短长?
若想改命,唯一之法,是改变自家心性。但所谓本性难移,若非大智大勇之人,哪能轻易改得了自家性情禀赋?即便陆青明白指出其心中症结,绝大多数人也依然故我。心性不改,自然行事不改;行事不改,哪里能改得了命?
因而陆青越发厌倦,他原本就无心浸染这人世,又不愿违心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