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继续在外游荡。光阴最经不得浪掷,不知不觉间,祖母已经辞世,一对儿女渐渐长大,胞弟也已娶妻生子。他家原先只分得三间房,后院陆续又修造了两间,三代合住,已经有些局促。谁知妹夫亡故,妹妹带了幼子回来投靠,这家便越发窄挤。房舍倒还能将就,那百亩地养九口人,则越来越吃紧。四年前,近十亩地偏又被朝廷&ldo;括田令&rdo;收检了去,他去县衙闹了一场,又托那些富家子弟四处求告,仍没能讨回来。这家计便越发紧促了。
有回在外头游荡了几天,回到家后,妻子在枕边用那蚊鸣般的声气抱怨,儿女已经两年没添置新衣裳了。他听了,顿时怔住,才猛醒自己虚过半生,一事无成。
他愧悔之极,但浪荡半生,从没好生学过营生治产,到这年纪了,还能做什么?正在忧闷,宗子王豪病故了。他跟着父亲去送葬时,看到王小槐瘦得病猴一般,也不是高寿之相。他忽然想起在县里听到的一桩公案,有个乡里富室也像王豪,只剩一个孤儿,却又病亡,照律令,绝户家产该收归官府,不过,那家还有亲族,由族长从族中选了一个侄子,命继过去,绍续那家血脉,最后家业一半没官,一半由这继子继承。
这让王大峥不由得生出一个盼头,盼着王小槐早亡。
王小槐若死了,便可命继,照辈分,命继只能在王小槐的侄辈中选。如今王家宗族由王铁尺、王如意和自己父亲三人代管,王铁尺年纪最长,届时自然便是族长。王铁尺恐怕不好让自己过继,只能在堂弟中选。王大峥想到自己父亲在亲族中最得人缘,恐怕胜算最大。不过,这只是自己估计,并不能确保,而且王小槐若是不死,则一切白想。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再难挥去。可让王大峥沮丧的是,王豪死后几个月,王小槐渐渐忘了悲伤,重又欢跳起来,四处搅扰亲族。看那劲头,哪里有早亡之相?接着,王大峥又听说,堂伯王盆竟也想到过继的主意,开始整日巴结王小槐。好在王小槐并没中套,反倒拿过继,接连羞辱了王盆、王盥两个老侄儿。
王大峥既庆幸,又忧心,正在想主意,自己父亲竟也被王小槐欺辱,跌伤了脚。他顿时腾起一阵怒火,恨不得立即杀了王小槐,却被父亲喝止住。其实,他也只是一时恨怒,若真杀了王小槐,只能填命。他还不至于用自家性命去换那一半家业。
他没料到,伯父王铁尺竟帮他想出了个好主意。那天王铁尺忽然找见他,让他好生去温习《孝经&iddot;曲礼》的中间那段话。王大峥浪荡半生,见识过无数奸猾之辈,而伯父王铁尺一生刻板,哪里会遮掩?王大峥一瞧伯父那神色,便已知道这话里一定藏了鬼胎。他忙回去找出《孝经》,翻到头一篇《曲礼》的中间,一眼瞅见了那句话‐‐&ldo;父之仇,弗与共戴天&rdo;。
他不由得冷笑起来,伯父自家受了王小槐的气,却来激我替他报仇。
笑过之后,他迅即想到一个主意:你激我杀人,我便借你之计,反施于你,最后再拿你这计策要挟你,让你选我父亲命继。
他走到伯父王铁尺家附近,瞅见伯父的长子王守敬出来,忙过去将王守敬拉到村口僻静处,装作心事极重,问道:&ldo;哥哥,你做了什么,让伯父那般痛心?&rdo;
王守敬一向极孝谨,听了大惊:&ldo;父亲说了我什么?&rdo;
&ldo;昨天我瞧见伯父独自一个人走到这里,边走边不住叹气,瞧着极沉痛。我忙躲在这树后,不敢出来。听见伯父痛声在骂,说白养了三个逆子,家门被欺,祖先受辱,他们竟全然无事,白读了《孝经》,竟连《曲礼》中间那句话都忘了。哥哥,《曲礼》中间那句话是哪一句?&rdo;
王守敬听了,脸色顿时大变,呆立在那里,说不出话。王大峥假意劝慰了几句,便转头走了。
回去后,他便天天等着,没想到真的等来了王小槐的死讯。堂兄王守敬见了他,一脸惊慌,不敢正视。他正在欢喜忐忑,想寻时机去要挟伯父王铁尺,王小槐却半夜还魂闹鬼。清早开门,又见院里落了许多栗子,吓得他忍不住惊唤出来。
他虽半生浮荡,却从没做过欺心之事,这一惊,才发觉,自己比那对儿女还胆小。相绝陆青教他驱祟镇魂之法,说:&ldo;此乃大有之卦。万事具足,君子之福。小人承之,反余憾恨。有而不足,旁生歧念。因邪致祸,由乱成灾……&rdo;他听了,半信半疑。但陆青教他念的那句话,却让他心惊肉跳:
&ldo;瞒得世人眼,难欺天地心。&rdo;
第五章谦
隐高于卑,谦之象也。
‐‐张载《横渠易说》
王守敬不愿父亲知晓,更不愿堂弟王大峥瞧见,他一直躲在街边人群背后。
看到那轿子过来,他忙走到摊子侧前。正好对面有辆牛车过来,将那轿子挤到街这边,轿窗经过时离他极近,他忙微低下头,急念出了那句话……
虽只短短一句,念完后,裤子竟被尿湿。他慌窘至极,忙急视四周,幸而没人留意自己,更庆幸刚才瞧见有卖蒲扇的,他想到父亲家中那把扇子已坏,便拿三文钱买了一柄。他偷偷用扇子掩住前腿,小心转身,慢慢出了城门洞,走到护龙河边僻静无人处,躲到一棵古柳后头,微撩起衣襟,让风日吹晒裤子,心里懊丧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