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非常郁闷。如果可以,他是真的不想跟欧景年打交道,倒不是说他怕欧景年,或是对欧景年有成见,这其实只是他自己的私人感情在作祟,他对欧景年怀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既带着几分怜惜,又带着几分源于老传统的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还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敬重和畏惧——在大部分保安们的印象中,欧景年一直是个生活规律、低调谦虚、不爱热闹的*型富二代。但是老陈在这里待的年限久,清楚地记得当年就是这位低调谦和、毫不起眼的富二代,高调地带着一位女朋友,挨家挨户访问小区里的每一位住户,给上至地产大亨下至保安阿姨挨个发喜糖介绍“你好我叫欧景年,我住在02幢,这位是我女朋友,我们快要结婚了”。
他记得欧景年的父母,当年名满金市的著名商人,气得不顾形象,在小区门口对欧景年大喊大叫,欧妈妈当时捂着心口不断喊头晕,而欧爸爸这么斯文的一个人,到处在找棍子要去打那个“女朋友”,而背着一个小书包、坚定地挽着女朋友的手的欧景年只是淡定地回头,轻描淡写地丢出一句:“爸、妈,这是我的选择。我出去一段时间,手机号码不变,你们要是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那时候的欧景年朝气蓬勃、年轻任性,带着一股老陈非常欣赏的、一往无前的气势,但是没过多久,欧景年就回来了,狼狈、绝望、悲伤,像是一匹被驱逐的孤狼。
她依旧是斯文秀气、有礼有节的,客客气气地站在门口问老陈:“师傅,我是02幢的业主,请问…我爸妈后来养了一只狗,跑到哪里去了?”
老陈告诉她欧先生夫妇去世以后,那条狗没人照顾,自己跑了,欧景年“哦”了一声,表情像她离开时那么淡定,但是她走路的姿势暴露了她的内心——她几乎已经不能算是在走,而是在飘了,恍恍惚惚、摇摇摆摆地往前动着,像是一根被逆风摧折却偏偏还要挣扎挺立的小草,而且还是一株没有方向感的小草,怎么走,都走不到正确的路上。
老陈不得不走到前面,带着欧景年回到了她自己的家,然后帮她打开大门,欧景年进门以后,不但非常有礼貌地说“谢谢”,甚至还记得说了一句:“本来应该请您进来坐坐的,但是现在家里乱,不好意思了。”
老陈赶紧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你忙。”临走的时候,没忍住,多问了一句:“欧小姐,你女朋友呢?”肯和她一起公开见家长,还说要结婚,应该是真的很相爱吧,这么重要的时刻,为什么不在一起?
欧景年当时的脸色就刷地一下煞白了,连表面的礼貌都维持得很勉强,苦笑一声:“分手了。”那脸色比老陈见过的所有死刑犯都要灰暗。
老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赶紧说句对不起,一溜烟跑了。从那以后,他对欧景年的感情就一直很复杂,和欧景年打交道的时候,总是尽量能婉转就婉转,客客气气、千回百转,一句话一定要掰成三句说,绝不直奔主题。老陈不肯承认这是因为他心里总忌惮欧景年的性向,也绝不肯承认他自己对欧景年怀着一种莫名的内疚,他觉得自己只是出于一种长辈对走过歪路的小辈的一种匡正,一种照顾,他觉得自己有劝导欧景年的义务,不管是在什么事上,但是事实上,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保安队长,和欧景年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于是老陈看见欧景年的时候,心情就更加复杂了。
“欧小姐,”被自己细腻婉约的情绪虐得死去活来的陈队长模仿着孙俪的表演,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严肃地开口了,“我觉得有些问题我们需要探讨一下,这些问题事关小区的安全,非常重要,希望您能认真听我说。”
欧景年眨眨眼,无奈地看了屋子里一眼,有气无力地问:“时间会很长?”陈队长人不错,就是实在是啰嗦了一点,而且还带了一二三四五五个叔叔级别的保安过来,她实在是有点招架不住。
陈队长庄严肃穆地点头三次,以示郑重。
欧景年只好把门全打开:“那进来说吧。独孤,给几个师傅倒水。”
独孤桀骜看了老陈一眼,拖拖拉拉地去了厨房,两耳倒竖,可惜失去内力以后,灵觉也大幅下降,隐约只听到几个保安在说什么“红外线”“翻墙”“安全教育”,欧景年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
独孤桀骜急得抓心挠肺,象征性地打了两杯热水,贴在厨房的移门上,慢慢向外一探头,想要偷听那边的谈话,结果头刚伸出去就看见欧景年站在她面前,吓得独孤桀骜整个人跳起来,一掌习惯性地劈出,直取欧景年的面门,又赶紧收手退后,一下子撞在移门上,这门看着又薄又轻,弱不禁风的样子,其实内在全是德国货,没有内力防护的独孤桀骜被撞得满眼金星,更糟的是,刚灌的两杯热水全泼在她自己身上,烫得她哇哇直叫。
欧景年只是想来提醒独孤桀骜加点茶叶的,她记得几个年纪大保安都喜欢喝茶,每次进出大门都可以看见这些人端着大塑料杯,大半杯都是绿色。当然,她也顺便找到借口从那一堆健谈的人群中解脱出来,虽然只是短短几分钟,却也弥足珍贵。
没想到一过来就看见独孤桀骜抽风似的往前一伸手又往后一退,撞在门上,还泼了她自己一身热水。
欧景年赶紧过去扶着独孤桀骜坐到饭桌边,然后火速去问老陈要医疗箱,老陈吓了一跳,赶紧叫人去门卫室拿了东西过来,连欧景年在内的七个人一起围着独孤桀骜,欧景年给独孤桀骜涂烫伤膏,那六个保安就七嘴八舌地发表评论和建议,其啰嗦程度,绝不下于华夏国大妈。
欧景年:…终于知道陈队长为什么每次都喜欢带这么多人了,一人一句念叨都念死了,谁还敢和他顶嘴啊!
独孤桀骜:吵死了,等本座恢复内力,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统统灭了!还有那个,什么叫做“欧小姐这保姆太笨了你换一个吧”?本座哪里笨了!以后你就是第一个死的!啊,呃…留疤…
独孤桀骜的重点全都被不知谁说的“脸上起泡会留疤吧”这句吸引了,她一把抓住欧景年的手,慌张地盯着她问:“欧小姐,我脸上起泡了?”
“呃,有一点点。”欧景年看着独孤桀骜眼角边上的水泡,安慰她说:“没事啦,抹点药过几天就好了…你要庆幸还好没烫到眼睛…”
独孤桀骜觉得苍天真是不公。像她这等一代英豪,江湖上不世出的天才,命途却总是如此多舛——天生长得黑、个子矮、胸口波澜不惊也就罢了,为了练武练出一身腱子肉也就罢了,江湖厮杀在身上留下无数伤痕也就罢了,为何现在脸上也要留疤了?这张脸已经是她身为女性的最后一点自尊,老天却偏偏要将她仅剩的这点尊严也剥夺,难道以后她只能戴着面具行走江湖了吗?泪水在独孤桀骜的眼眶里打转,但是这回因为带了太多的真实情绪,她反而不愿意让这眼泪落下来,看在欧景年眼里,就是一副倔强咬牙悲伤隐忍的坚强少女的表情,好像几年前的她自己。
欧景年又叹了口气:“乖,没事,先搽点药,等下我再带你去医院看看,医院的医生很厉害的,就算你真的留疤了,他们也有办法帮你植皮去疤的,不要担心。”欧景年不知道这么小一点能不能植皮,但是没关系,胡说八道不要本钱,正是哄小孩子最低廉最便捷的手段。
独孤桀骜的眼泪瞬间被她眨回去了,她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植皮?把皮肤换一遍?”那她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所有皮肤都换成雪白雪白的?啊,难道是像人皮面具那样?需要她去现场剥一张人皮下来吗?唔,‘拿’了个手机前辈就那么生气,要是杀人的话她会不会生气,可惜这里不是她的武林,不然她独孤桀骜振臂一呼,应该会有很多人自愿来贡献自己的皮吧,不自愿也得自愿…咳,想远了,先跟着前辈去医院看看!想到这里,她露出一个混杂着期待和可怜的眼神,并把这眼神投向了欧景年。
欧景年准确无误地接收了这枚眼神,并且迅速地附和了独孤桀骜的想法:“…差不多吧,好了,我们快去医院吧,陈队长,不好意思,我先带她去医院一趟,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替我关下门啊谢谢再见!”
老陈:“你们不能这样,她大早上从外面翻墙进来触动了红外线警报差点惊动110啊…我说你们一点小烫伤至于这么娇气吗!”
关键时刻,陈队长终于开始言简意赅、语速也快了起来,但是这时已经晚了,欧景年早在他气急败坏的叫喊声中,带着独孤桀骜钻进她那辆小小smart,猛踩油门,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