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的帘子又挪开了一点点,他看见了夫人的脸。车厢的窗格一左一右装点着夫人,夫人端然一笑:&ldo;这孩子,给你你便拿着,这点心做得精致,你在家里必定没见过的。&rdo;说话间,帘子又阖上了,独留下那只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怀里‐‐他并不稀罕吃什么好东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脸母亲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里绝不会这样对他笑,他知道,这只能是在旅途中才会发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着孝跪在吊丧的队伍里。没有人知道,为何侯武哭得那么认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里慨叹这孩子越来越有城府‐‐她并不知道,侯武只是哀伤地想着:无论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从此便与侯武所有的计划毫无关系。虽然当时他其实什么计划也没有‐‐他只是觉得,所有的阴谋与恶意都应该远离夫人,哪怕‐‐最坏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过账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苍总是秉承着一种残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决断。
夫人&ldo;头七&rdo;那天起,管家把&ldo;巡夜&rdo;的活儿派给了侯武‐‐不错的兆头,通常管家信赖谁谁才有巡夜的资格。一拢灯笼模糊的光晕里,老宅的建筑轮廓模糊,巡视各房的时候,他总是莫名地觉得内心柔软,脚下那一小块路被照着,静默无声,他知道也许同样会和游荡在这院子里的游魂静默地擦肩而过‐‐他们萍水相逢,因此不会恋恋不舍地回首。往往,一抬头,便遇上哥儿书房里遥遥相望的灯火,老夫人诡异的呻吟声或号叫声听惯了,便也觉得那不过跟月色一样,都是景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爱这宅子,他爱这个他发誓要毁灭的地方。
那一晚,账房的灯亮着,他走上去,提着灯的手腕微微颤抖,他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父亲的魂灵会引他至此地。他毕恭毕敬地叩门,里面却传出来一个活泼泼的嗓音,带着点娇嫩的怒气:&ldo;今儿个究竟哪个糊涂东西上夜,好大的胆子,不知道蕙姨娘要核算账目么!倒来拍我们的门‐‐接下来要进来数落我们坏了府里规矩不成……&rdo;他紧张得脑袋里一片空白,却觉得掉头就跑又会更糟,他嗫嚅道:&ldo;姐姐别恼,再怎么也不敢惊扰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操劳,倒拜托着姐姐留心着火烛‐‐账房里都是纸张,万一燃起来可不得了‐‐&rdo;他听见蕙姨娘笑了,那个舒朗的声音甚至有股慵懒:&ldo;她是跟你逗着玩的,你进来吧,瞧把你给吓得,亏你还是个小子。&rdo;
账房里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为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触目所及全是铺天盖地的账簿‐‐也许它们都被锁在满屋的柜子里。桌上的油灯敦厚地弥漫过蕙姨娘的脸,让她看起来毫无白日里那么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ldo;给这孩子喝杯茶,走了这半日也该累了。&rdo;他想道谢又说不出口,觉得自己该伸出双手接丫鬟递过来的茶杯,但是灯笼可怎么办‐‐挣扎了半天终于想出了办法,将灯笼放在脚底下,不过躬身接茶杯的时候又险些踹翻了‐‐总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断气。其实他一点都不想喝这杯茶,这让他没法马上逃离这里,低着头盯了茶盅半晌,突然发现丫鬟已没了踪影,不知被差遣到哪里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时候,鹅蛋脸上泛着一层难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翘起的,他看得痴了过去。&ldo;蕙姨娘查账目,用不着算盘么?&rdo;然后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才发现居然把心里想的这话说了出来。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惊讶:&ldo;你倒还真是个聪明孩子。&rdo;见他又困惑地红了脸,便笑道,&ldo;可你不懂,算盘只能核对出来哪里算差了,这不用我操心,咱们府里有的是人能保准在数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笔来龙去脉清不清楚,有哪项的开销名头看上去不合道理‐‐数目错了事小,看不见哪里的数目撒了谎才是至为要紧的。&rdo;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直到多年以后,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个瞬间,蕙姨娘轻柔地开口道:&ldo;侯武,再问你句话。夫人去了这些时日,下人中可有人传过我会扶正的话?&rdo;他大惊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ldo;蕙姨娘我……我,实在不知道。&rdo;
蕙姨娘无奈地托起了腮:&ldo;如此说来,便是有了。你若是再听见有人嚼舌头,替我告诉那些人‐‐我一个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爷来咱们府里已是上辈子的造化,别的我不会多想,尤其告诉那几个成天在夫人跟前献媚的‐‐安生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比什么都强。背后的小动作都省省吧,我见不得那些。&rdo;
他用力地答应着,心里模糊地知道,也许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个机会。夫人既然已经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凉了。这大宅中的&ldo;正经主子&rdo;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么人再来做&ldo;夫人&rdo;。无论一直庇护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么,对他来说,便是到了换个码头的时候。
蕙姨娘总有办法的,有办法把他带到这个宅子里最隐秘,也最要害的地方,让他终究能够接近那个传说中疯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里的少年时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复仇者‐‐因为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数时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让他开始焦躁的,是老爷的死。老夫人已经疯了,老爷再一死‐‐他什么也没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见证了天意。老爷出殡那日他在队伍里用力地撒着漫天纸钱,他的右手和半个身子有节奏地,张扬地在旷野的天空下舒展并裂开。他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有谁能比他更失败呢?他的仇家再也没机会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觉得自己心里那把利剑早已没了光泽,再这样下去,他慢慢地会说服自己相信账房先生是真的罪有应得。他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第四章
对谢舜珲来说,万历十八年是个不寻常的年份。
过年的时候,徽州知府邀他跟十几个乡绅来府里吃酒,觥筹交错之际,大家少不得互相耳语几句从京城传来的信息:皇帝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上朝了,说是身体不好朝政都是靠着传口谕维持的,据说大年初一还晓谕内阁说自己连站起来都困难;听说最近京城里波斯来的胡姬紧俏了起来,没错就是当年戚将军献给张居正的那种波斯美女,如今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的宴席上,若有一个波斯胡姬跳舞,才是真正的排场……知府大人请完了,大家自然都得还席,他们都还等着谢舜珲做东的席上请什么人来什么唱曲儿‐‐谢舜珲在这上头的品味是有口皆碑的,听说知府喜欢喝他带来的那种北方的柿子酒,他即刻叫人又抬了几坛送去……他原以为就会这样过完整个正月,可是上元节后,他就被蕙娘的一封信召到了唐家大宅‐‐他也未料到,就这样住了一百天,离开的时候,已近初夏。这一百天过得委实热闹,原本以为只是给一个十几岁的公子当几天先生,结果为学生的父亲选了棺材,写过讣文,发过丧送了葬,还帮忙想法子救了遗孀一命。然后托热孝的福,赶上学生敲锣打鼓地拜了天地。像在台底下听戏,几盏茶的工夫,自己毫发无损地看完了旁人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