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情真意切,没有一点犹豫,而其所代表的深重含义,已经直入善桐心扉,半点不曾被错失遗漏。她恨不得捂住脸,恨不得将脸埋到膝间去,如果不是这样,她简直藏不住那竟令人心慌的喜悦。
原来桂二哥的确是,真的也,真的也对她有一样的心思……
虽然两个人各自抱着膝盖,两人之间的距离,仍然可以塞得下一个很大很大的迎枕,但善桐已经禁不住红着脸,对桂含春笑了起来。
在这一笑之间,很多事都已经也不再需要更多的言语,善桐的心意,已经昭然若揭。两个人虽然谨守礼仪,秋毫无犯,但似乎仅仅是这样相伴而坐,就已经亲密到了极点,善桐只觉得此时的宁恰安乐,即使给她千金,她都舍不得换。
两人又沉默下来,但这沉默也是极安详的,要不是此时正身处朔风凛冽的郊外,也许善桐都会被这松弛给催眠得闭眼睡过去。又过了半晌,桂含春才轻声道,&ldo;三妞,我同你说过我大哥的亲事没有?&rdo;
他对善桐的称呼,不知不觉间,又已经换成了亲密的&lso;三妞&rso;。
&ldo;你虽然没有说过,但我也已经听说啦。&rdo;善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却也坦然承认。&ldo;虽然世伯母似乎没有大事张扬的意思,但毕竟是桂家长媳,大家都还是关心的。世伯母为你大哥定下的,是慕容家的一位姑娘,是不是呀?&rdo;
&ldo;含沁这个小狗崽子,嘴上就没个把门的!。&rdo;桂含春笑骂了一句,显然已经猜出了泄密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见善桐傻笑默认,也就不予追究,他又顿了顿,面上神色有了几分严肃,&ldo;这门亲事,其实门第来说,的确不算很相配。但我大哥是个直性子,他对慕容姑娘是一见钟情,当时母亲也不愿答应,家里闹得很厉害。很多事,也不怕说出来俗气,其实三妞你也知道,老九房是桂家宗房,桂家的宗妇,总要出身良门,受过相当的家教。不然将来恐怕有很多烦难,这些道理,大哥也不是不明白,只是他实在是太中意慕容姑娘了。竟是宁可放弃宗子的身份,也要迎娶佳人。偏偏这宗子又哪里是说换就换的?当时家里闹得很是难堪,母亲几乎气出病来……&rdo;
他忽然间将家丑自爆,顿时令得善桐相当讶异,她吃惊地望了桂含春一眼,不知如何,心下对桂含春的台词,也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预感。
果然,桂含春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他低声道,&ldo;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换作如今,我是否会这样做,不过当时我心底的确一心想着成全大哥大嫂这对有情人,也实在是不想看着家里再闹下去了。我知道按大哥的性子,他是宁可离家远扬,和慕容姑娘远远地走了,再不回来,也决不会娶一个素未谋面的大家小姐的。而母亲的顾虑也的确很有道理,桂家不但需要一个能掌家的宗妇,也需要在朝中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我们在西北经营百年,根深叶茂,已经很招惹朝廷的眼睛。武将不比文官,就好比盆景,太繁茂了,也要被修剪枝叶。父亲、母亲都早已经打定主意,宁可稍微高攀,也要娶进一位名门闺秀,以为在朝中、在文官中有个臂助,有一条退路……&rdo;
他虽然一向温厚,但说起这些政治上的事,却是语调冷淡清晰,似乎丝毫感情不含,紧接着话锋一转,又露出了少许歉疚。&ldo;当时闹得不可收拾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向母亲说合,请她将慕容姑娘带在身边教养,使得她耳濡目染,尽量将她养成一个宗妇该有的样子。另一面,我也劝说母亲,儿子有三个,一个不成了,还有两个也是可以说亲的……&rdo;
他没有说下去,但善桐已经全明白了,她轻声道,&ldo;你这就是在将自己的婚事,换了你大哥大嫂的婚事啊。&rdo;
桂含春眼神转暗,他轻声道,&ldo;三世妹果然兰心蕙质,一点就透。&rdo;
竟是不闪不避,已经将善桐的猜测,全盘肯定。
106、患得
就算善桐也可以理解,以桂家的门第来说,桂太太自然是希望能攀上一门京中的好亲。桂含春这一番话又说得自然而然,半点都没有含沙she影的意思。但两个人的潜台词对话到这里,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横亘在眼前的只有门第上的差别,这无疑就是暗示善桐的出身并不够高,和桂含春有些不配。
但凡是个人,都有三分傲气,尤其二老爷杨海清说起来也的确是个能吏,善桐从不觉得他和小四房的大伯比就差到哪里去了。再说她受祖母教导长大,从来也不把官位太放在心上,总觉得最要紧是官风正、官品好,能够做些实事,不是个于国于家有害的官蠹,其实一品也好,三品也罢,就是六品、七品,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只要堂堂正正做人,到哪里都不至于抬不起头来。虽然小五房也不是没有对现实低头,也不是没想着要往上爬,但这、这毕竟是母亲情非得已,和桂太太这样的想法,似乎又有些不同……
按照善桐从前的想法,既然彼此门不当户不对,不论究竟配不配,只要对方有了这样的想法,她也没有二话,祖母寻常挂在嘴边、耳濡目染的教育,已经让小姑娘形成了这样的看法:虽然小五房也要吃饭穿衣,到了没办法的时候,也得拉下脸来求人,但只要还有第二个办法,就决不能舔着脸子,用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可事到如今,这断念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又哪能那么容易?如果桂二哥对她没有一丝喜欢,也就罢了,自己反正也没做过什么丢人败兴的事,无非无缘罢了,比如说他要是喜欢杨棋,善桐虽然心里也不舒服,但肯定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又是惋惜又是不舍……可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小两口私定终身的道理?家里人不说话,就是再喜欢,又有什么用?再说,这种事要是处理得不好,万一桂太太以为自己不要脸面,私底下勾引桂含春,以她的身份,只要稍微往外一放消息,十个杨善桐的声誉都要毁了不说,还要带累家里的善桃和善樱……身为女儿,在婚事上是决不能主动的,只要动一点那就是错。
‐‐可紧接着,问题又继续回到原点,那就是要这样放手断念,善桐是真的打从心底感到不舍,感到不甘‐‐
她思绪浮动,也不知道胡思乱想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桂含春也一路沉默,便闪了桂含春一眼,见他面向自己,虽然似乎竭力平静,但眼底似乎也隐隐写了焦灼,善桐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过来:桂二哥是个厚道人,不能轻易许下承诺,有些话他就说不出口来。如果没有自己的表态,两个人之间怕是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毕竟事情摆在这里,桂含春本人再喜欢自己,那也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既然如此,婚事就有了变数,若是异地相处,善桐也能明白桂含春的顾虑。喜欢归喜欢,但有了风险,就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人会携手同心,一路披荆斩棘地走下去。第一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还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继续、继续坚持自己的心意,第二,就算是自己愿意继续,可要是把事情想得太轻松,将来万一婚事不谐,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他还可以有另娶的机会,但在善桐来说,婚事一辈子就只有一次,要是耽误了,下半生可也就跟着赔进去了。
就算她素来当断则断,也已经明白了世间没有两全之路的道理,但此时也不禁陷入两难。回绝要出口,舍不得,可要继续往下走,又很不甘心‐‐她自认自己也算拿得出手,又何必这样去受人褒贬挑剔?再说,桂含春是有话在先的,桂太太要是认了死理,这件事要成,还是太难……
善桐越想越乱,听着桂含春的呼吸声越来越浅,似乎有叹息声从呼吸底下若有若无地透出来,心中猛地就是一缩,她又看了桂含春一眼,望着这个朴素而刚健的西北男儿,心中忽然想到:要是今日说了一声不,日后许多年,不管我嫁了谁,是不是想到这一日这一天,都会后悔呢?
哪管心中理智一面,还在筹算着一二三四,列着往前走下去的利弊,就是感性一面,也还有个倔强的小妞妞,还在愤愤然任性轻嚷,&lso;凭什么我就要受人家的挑剔,除了官位不如,我们家有哪一点不如小四房?桂太太就是势利眼!你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rso;,可善桐却在这一刻,已经断然下了决定,轻声道,&ldo;桂二哥,你和我说起这件事,就只有这一句话,没有别的话要说吗?&rdo;
虽然声调冷淡,但个中蕴含的暗示,以桂含春的沉稳,亦听得虎躯一震。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好像攫取了夜空中全部的星光,令这个素来寡言少语,如一棵松树一样朴素的少年,也有了夺人的神彩。他轻声说,&ldo;三妞!&rdo;
只是一句话,欢喜之情已经不言而喻。善桐的神魂、的血脉,都要为这一声轻呼沸腾起来,心中的酸甜与苦涩竟是同时升腾到了顶点,她一时想,&ldo;原来人世间还有这样令人欢喜开心的一刻&rdo;,一时又怕,&ldo;就怕只是镜花水月,开心了这一刻,却开心不了一辈子……&rdo;竟是又贪恋,又怕得发抖,很怕这寒风之中的这一刻,最终也将被风吹散,而到时候她该如何继续活下去?在从前,这似乎并不是问题,可现在‐‐和桂含春心意相通的现在,这成了她的担心。
手背忽然一重,善桐偏眼去看时,只见桂含春将自己的手覆到自己手上,虽然天气严寒,两个人都带了厚厚的棉手套,但在这一刻,善桐依然感受到了一股遥远的温度,从指尖一路暖了上来,她笑了,可不知为什么,笑中又含了一点泪花。
&ldo;家里的事,我会尽力周全。&rdo;桂含春却也只是按得一按,他不知顾忌着什么,又收回了手,望着前方轻声道,&ldo;转过年你就十三岁了,是个小大人,行事就不能这样随意,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同我坐在一起了。尤其是你我之间,更需要避嫌……&rdo;
善桐心领神会,她猛地又明白了过来:桂含春敢于提出自己和母亲的婚事,一定是已经做好了全盘考虑,如若不然,按照他的性子,是一定不会挑破两人之间的那层窗户纸的。以桂二哥的稳重,只怕也许都安排到了几步之后,事情也不像自己想得那样悲观,还是大有可为‐‐善桐一下又振奋了起来,她坐直了身子,默然听桂含春续道,&ldo;我听说你们家说亲是按序齿的,小四房似乎也是一样,他们家姑娘又都还小了,五姑娘都还没有说亲。照许家几个兄弟的口风来看,两家是早有了默契,只等着这边大战一完,就要着手说亲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