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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第1页)

老王,你不能落井下石,我自己的面子丢光不要紧,事情传出去就把素梅害了,把叙德也害了,会出人命的。沈庭方在黑暗中的话语已经带着乞怜的成分,王德基觉得那个男子正在慢慢地向他跪下来,王德基的心里浮起某种满足和居高临下的温情,而且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妻子病亡时沈庭方夫妇曾送过一条被面,王德基决定饶恕这对男女,于是他拿回那支手电筒,用它敲了敲沈庭方的肩膀说,好吧,我放过你这一回,以后千万别犯在我的手电筒上了。

王德基钻出那个墙洞,听见他的同伴的脚步声正朝这里涌来,有人问,老王你发现什么了吗?王德基就用手电筒的光转了一个平安无事的信号,他大声地说,没什么,我看见两只猫,钻在洞里,现在又不是春天,可也有猫钻在洞里发情,想想这事真荒唐,那边的人又问,到底是猫还是人?王德基挥挥手说,放心吧,是猫,不是人。

沈庭方第二天拎着两瓶洋河大曲来拜访王德基,沈庭方一来,王德基就把锦红和秋红赶到里屋去了,他给沈庭方让坐,但沈庭方在屋里找不到凳椅,坐在小拐肮脏发黑的床铺上,觉得这样说话不方便,于是又挤到王德基的长凳上,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地并肩坐在了一起。

沈庭方觉得王德基正在躲避和拒绝这种亲密,他的脸铁青着,身体则一点一点地往长凳另一侧溜靠。

你是稀客,喝一盅,王德基绷着脸给沈庭方倒酒,顺手把两瓶洋河大曲从桌上拿到地下,你的酒等会儿带回家,我喝不惯这种酒,我就喝粮食白酒。

老王你不是嫌我的礼轻吧?这两瓶酒你想喝也得收,不想喝也得收下,你要是嫌弃我再去背一箱粮食白酒来。这是凭什么?王德基喷出一口酒气,瞟了一眼沈庭方,背一箱白酒来又怎么样?谁不知道我老王人穷志不穷?那点觉悟那点志气还是有的;你假如想拿东西来堵我的嘴,拿多少东西来我摔多少出去,你老沈信不信?

信,我信,沈庭方连连点头,从走进王家起他的脸上一直保持着谦卑而局促的微笑,现在这种微笑变得有点僵硬起来,沈庭方一只手忙乱地抓过酒盅一饮而尽,另一只手就伸过去拍着王德基的肩膀,香椿树街谁不知你老王是条仗义汉子?

别说是两瓶酒,就是两锭金子也别想收买我老王。王德基仍沉溺在一种激愤的情绪中,他说,你难道没听说过我砸手表的事?有一次在石码头查到一对狗男女,他们当场摘下两只手表给我,塞给我就想溜,你猜我怎么着?我说,等一下,我给你们打张收条。我捡了一块石头,啪啪两下就砸碎了还给他们,我说,这是我老王的收条,拿着它滚吧。

沈庭方跟着王德基一起哈哈笑起来,他的干裂的嘴角被牵拉得太厉害,便有些疼痛。沈庭方忽然难以忍受自己虚假的笑声,灵机一动,话题便转入到另一个区域中去了,沈庭方给王德基斟了一盅酒,郑重其事地问,老王,你见过我三姐吗?

见过两面。王德基警惕地望了望沈庭方,你三姐她怎么啦?

是这样,我三姐守寡已经几年了。沈庭方脑子里紧张地考虑着措辞,一边观察对方对这个话题的反应,我三姐人模样好,心眼也好,手脚又勤快,她老这样守着也不是回事,我觉得她跟你合在一起倒是般配的,就是不知道你老王是不是能看上她?

是个女人都配得上我。王德基自嘲似地笑了一声,但紧接着就沉下脸,把小酒盅重重地放在桌上,你是给我提亲来了?这人情做到了刀口上,你三姐做了几年寡妇了,以前怎么就没有想起这档子事?

以前跟你老王交道打得少,这回知道了你的为人,回家突然就想起来了。别的不说,老王你就给我表个态吧。

两瓶白酒买不了我,还搭上你三姐?搭上一个大活人。王德基自言自语着,突然朝沈庭方伸出小拇指,一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王德基说,老沈你看见了吗?你就是这个。说起来你也算条汉子,其实你就是这个。

沈庭方下意识地往旁边躲,最后就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沈庭方嗫嚅道,既然你没那个想法,就算我多嘴,我告辞了。沈庭方刚想走,衣角却被王德基拽住了。他听见王德基用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说:坐下。今天陪我喝个痛快,沈庭方说,你老王让我陪一定陪,就怕我酒量小,喝不到那份上。王德基怪笑着说,男人不喝酒?说完就响亮地朝里屋吆喝,秋红,给我去杂货店打二斤酒来。

里屋的秋红不吭声,锦红却恶声恶气地说,杂货店早打烊了。

沈庭方这时忙不迭地打开他带来的两瓶酒,王德基这次没有阻挡他,这使他舒了一口气,他窥见王德基一张赤红的酒意醺然的方脸膛,那脸上掠过一丝惆然和悲伤,王德基的一声嗟叹也使沈庭方受挫的心情好转许多,王德基说,他妈x,我女人死了十六年,从来就没人想到给我提亲做媒,不管怎么说,你老沈是第一个,就冲这第一个,我也害不了你老沈,来,喝,喝个浑身痛快。

两个男人后来就在某种盲目的激情中豪饮了一场,锦红曾经出来借收拾碗筷之机向沈庭方下逐客令,拿了扫帚在他脚边扫了几圈,但王德基朝她吼了起来,别在这儿绕,进屋补袜子去。锦红怒气冲冲地走进去,回过头白了沈庭方一眼。沈庭方开始有点窘迫,但几杯烈酒下肚,脸一点点热起来,沈庭方现在觉得有满腹心事要向王德基倾诉,他的舌头脱离了理智和戒条的控制,于是沈庭方突然在王德基腿上猛击一掌,然后捂着脸呜鸣痛哭起来,我该死,我下作,沈庭方边哭边说,我明明知道金兰是个下三滥女人,我明明知道叙德跟她好上了,但我就是忍不住要弄她,怎么也忍不住,我原本只想试一回,看看她跟素梅有什么不同,没想到这一试就陷进去了。我还是个党员,我怎么能跟这种女人搞腐化呢?我的党性和觉悟都到哪里去了?王德基充满酒气的嘴俯到了沈庭方耳边,本想好言安慰他几句,话到嘴边却变成一个疑问,老沈你说说,金兰跟你女人有什么不同。

哪都不同。沈庭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就像是两种肉做的,各处味道都下一样。

王德基满面通红地狂笑起来,笑得太厉害了嘴里喷出一串酒嗝,王德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乐极生悲,在自己裤裆里胡乱地掏了一把,黯然神伤地说,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操他蚂的x沈庭方的事情最终坏在他自己手里。那天沈庭方酒醉归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摇摇晃晃地扶着墙走,一路呕吐一路嘟嚷着,远远地他看见素梅倚门而立,素梅无疑是在等他,沈庭方的心便忽冷忽热的,一边走一边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说,素梅,我老沈对不住你,对不住,你。

素梅从来没见过沈庭方醉酒的模样,她担心的是车祸或工伤之类的不测,因为当男人头撞在她身上时她倒松了口气,怎么喝成这样?没听说有人结婚办喜事呀?沈庭方把他失重的身体靠在女人肩上,说,在王德基家,喝酒,酒,白酒,一人一瓶酒。素梅狐疑地皱起眉头,跟他喝酒?见鬼了。但她来不及盘问就急急地把男人架到床上,给他脱掉鞋子和污迹斑斑的中山装,素梅一边摆弄着男人一边尖声喊着儿子叙德,叙德,弄一盆温水来。

一块热毛巾擦净了醉酒者脸上的污液,素梅看见男人紧闭着眼睛,像睡着了一样,但男人的眼角滴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素梅说,哎,怎么把眼泪也喝出来了?说着就拿毛巾去擦,就是这时候沈庭方突然握住素梅的手,将素梅的手在自己脸上左右扇打着,沈庭方说,素梅,你狠狠地打我,打死我,我对不住你,我跟金兰搞腐化了。

素梅愣在那里,半天清醒过来,尖声追问道,谁?你说你跟谁搞腐化了?

金兰,玻璃瓶厂的金兰。沈庭方看着素梅,又看看儿子叙德,在完成了这次艰难的仟悔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而浓重的睡意也终于压倒了他,沈庭方抓过一块枕巾盖在脸上,很快呼呼大睡起来。

是儿子叙德先有了猛烈的反应,叙德突然像个爆竹一样原地蹿起来,你还睡觉,你还有脸睡觉,叙德朝醉眠的父亲大吼着,我宰了你这条老狗。

叙德果然从厨房里拿了把菜刀冲过来,素梅狂叫着把儿子抵在门外,素梅边哭边喊,你要宰他就先把我杀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反正我也没脸去见人,你们一老一少都迷上那个婊子货,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一家人都去死吧,叙德的手软了,莱刀朗声掉在地上,而门外响起了敲门声和对面达生粗哑的嗓音,叙德,你们家怎么啦?素梅就捡起菜刀走到门边,用刀背敲着门恶声恶气地说,我们家怎么啦?我们家闹鬼捉鬼,没你们外人的事。素梅透过门fèng看见外面已经站满了街坊邻居,而且有人正试图爬上她家临街的窗台。这回轮到我们家了,素梅绝望地呻吟着,眼前一黑,身子就软瘫在地上。

素梅再次造访玻璃瓶工厂是在翌日早晨,女工们刚刚在一堆堆玻璃瓶周围坐下来,她们看见素梅风风火火走进麻厂长的办公室,被阳光照耀的半边脸因浮肿而呈现出晶莹剔透的色泽,女工们当时就预感到会有什么好戏看,都转过脸去看金兰,金兰穿着白色喇叭裤坐在角落里,用涂过凤仙花汁的尖指甲剥着裤腿上的一星泥点,金兰突然抬起头乜视着周围,都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又没放电影。

素梅在一夜饮位之后嗓音已经嘶哑不堪,当她向麻厂长申诉她的遭遇时态度出奇地平静而哀婉,倒是麻厂长无法抑制她的激愤之情,大叫起来,该死,这还了得,我手里领导过几十号旧社会的ji女,就是挂牌的婊子也没她这么滥、这么骚、这么乱,怪不得别人老对着玻璃瓶厂指指戳戳,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不行,我要治她,我要治好她的骚病。

素梅握着手绢静静地听着,她说,我就是想找个主心骨,休这么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

按你的意思,该怎么治她?麻厂长试探着问。

让她游街,往她脖子上挂一串破鞋,以前搞运动都是这么做的。素梅说,像她这样的,就是挂上一百只破鞋也不为过。

可是现在不搞运动,游街恐怕违反政策。麻厂长沉吟了片刻作出了一个较为省力的决定,她说,先在厂里开个批判会,先在厂里肃清她的流毒,你看怎么样?

素梅说,你是组织上的人,我听组织的安排。

素梅跟着麻厂长走出办公室,看见儿子叙德半躺在一辆运货三轮车上抽烟,母子目光一相接,儿子的眼睛里流露出厌恶之色,素梅想,我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今天要跟那骚货结个总帐,素梅把目光投向玻璃瓶堆旁的金兰,骚货金兰竟然朝她翻了个白眼,那种不知羞耻的模样气得素梅手脚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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