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最先闻到的是泥土湿润的清香。细长的蕨草弯弯曲曲地长满小路两旁,草叶冒出青翠的脑袋。穆勒先生又开始将全部业余时间花费在花园中,迈克尔推开窗户,对方抬起头,隔着篱笆瞪他一眼。
“不要——”
“不要笑成我这样。”
“哪样?”
夏莉好奇地注视迈克尔,迈克尔按住嘴角,嗡嗡地说,“卡尔教育我,标准的德国人笑起来不要露牙齿。”
“没这种规定,你当然可以笑。”夏莉轻快地说。
“应该在花园里种点东西,”迈克尔瘫在沙发里,“比如花之类的……但是我只会种庄稼,我没种过花。”
“你会种小麦吗?”
“会,我的小姐,我还会放牛、养鸡、训练小狗。”
“小狗!”夏莉兴奋转头,“卡尔,你听到没有?迈克会训练小狗!”
“安静,不要——”
“——大吵大叫——”
昆尼西似乎试图将迈克尔“改造”成一个德国人。迈克尔最近老生出这种错觉。昆尼西事无巨细,不但严肃地纠正他德语,还包括握手的姿势和力度,吃饭时摆放刀叉的位置,穿衣的风格——他带着迈克尔买了好几件新外套,都是同一种风格的深色。昆尼西还告诉迈克尔,假如客户来办公室,最好的午餐是小面包和气泡水,再加点果酱,没比这更德国、更讲究的了。
“对了,”迈克尔压低声音,“奥利弗那个家伙,没有骚扰你吧?”
“奥利弗?”夏莉的蓝眼睛闪了闪,“没有。”
“奥利弗是谁?”弗兰茨凑过来,握住夏莉的手,“学校的老师吗?”
“我的……朋友。”迈克尔说,“他是个好人,就是喜欢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可不是种好素质。”弗兰茨说,“人们应当谨言慎行。”
“没错。”迈克尔点点头,“我已经告诫过他一百多次了。”
奥利弗是第一个发现迈克尔“越来越像个德国人”的。“我他妈写给‘大妞儿’——你知道吗,老迈克疯了,天天穿着西装和大衣,戴顶骚包的帽子。只要他不张嘴,你绝对看不出他是个美国人。迈克,你这混球是吃太多德国泡菜吗?还是因为你那个漂亮房东的缘故,光靠亲嘴儿和做爱就把你传染了?”
他坚持认为迈克尔和美丽的女房东搞到了一块儿。“德国多出来九百万寡妇,”奥利弗悻悻,“九百万!想想,这是多么庞大的一个数目!而我,可怜的奥利弗?鲍曼,却连半个女人的光顾都得不到。你问过她没有?她老公是不是也被苏联人枪毙了?还是在西伯利亚挖煤,死在矿坑里?”
“瞎鸡巴扯,”迈克尔骂道,“闭上你的嘴!”
“看你恼羞成怒的样儿,”奥利弗哂笑,“她不会是怀孕了吧?准备好做爸爸了吗,老迈克?”
做爱,做爱,爱。这是个文雅的提法,不过迈克尔绝不会用。他思考过,如果昆尼西是个女孩,那就会少很多烦恼和麻烦。他会被昆尼西吸引,却绝对不会疯狂到强奸一位尊贵的小姐。他大概会在痛苦的纠结中默默地注视着她,送给她巧克力和面包,最后遗憾但清白地离开欧洲,永远、永远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他能保住基督徒的道德,生前死后都对得起良心和上帝。
“你要来加入合唱团吗?”夏莉活泼地问,“来吧!我们很缺人。”
“我不会唱歌。”迈克尔舀起一勺汤,小心翼翼地将汤匙送入嘴巴,慢慢咽下,尽量不发出声音。昆尼西说,德国人讨厌吃饭发出动静,这非常的不雅观。他掰下一小块面包,沾沾肉汤,“我唱歌特别差——”
“他会唱歌。”昆尼西突然插话,“而且很会唱。”
“不要污蔑,我从来不唱歌!”
“‘漫漫长路去——’”
“你说那首呀,”迈克尔偷偷看看夏莉,“嗯,大家都会唱,对吧?这样就无所谓好坏。唱得好也是那样,唱得糟也是那样……”
“来嘛!”夏莉显然不明白“漫漫长路”的意思,热情邀请,“你可以选个声部!弗利选了低声部……”
伴随着春日,有些东西开始蠢蠢欲动。迈克尔感觉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失落,一会儿痛苦。可能他对欧洲的花粉过敏,这里春天开了太多的花。在他老家,最多能看到几朵营养不良的白色和黄色花朵,零星地地散落在干旱荒凉的草滩上。
一个温暖的春日下午,迈克尔招待客户吃了一顿面包和气泡水午餐后,送走了他们。他不怎么习惯喝气泡水,发酸,他更喜欢可乐,办公室柜子里藏着几瓶。返回的路上,路过小车间,他无意发现几个年轻工人凑在车间后的狭窄过道里,鬼鬼祟祟地围成一个小圈。
“干嘛呢?”迈克尔走过去,“小汉斯,你们在干啥?”
小汉斯的脸刷地一下通红,雀斑红得发亮,“没干啥——”
“这是书?”迈克尔从他手里抽出一卷杂志,火辣暴露的封面说明一切。“上班时间不许看。”他用杂志敲敲小汉斯的黄毛脑袋,“去干活!”
“这是休息时间……”
“休息时间也不许看!”
迈克尔就着可乐翻看那本杂志。以前他不是没看过,里面就是些半裸照片和下流的描写。军队里这种杂志相当流行,因为你不可能总能找到机会“解放裤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