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娘子目光悠悠,手指一下一下敲在膝盖上。许久,终于缓缓开口。
“你看我。早几年,我还问为什么,后来我只问凭什么?我问自己,白贞,他已是九五至尊,凭什么要和从前一样?”
“是凭相爱相知的情,还是凭救他性命、拥他为帝的恩?情,会转淡,恩,总会还完。他是天子呀!今日赦了你族人死罪,明日赐你无上荣宠,只有你欠他,没有他欠你。”
白娘子斜斜靠着,像是在说不相干的人。
“那么你呢?”她挑起一边眉头,睨着挽月,“你凭什么认为,林世子和别人不一样?你又凭什么认为,他要待你不一样?”
“我…”挽月语塞。是啊,凭什么?就凭送他“逃难”?杨万名在他眼里算什么东西?凭桃花谷云雨一场?他,要什么女人没有?
“挽月。”白娘子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不是这些。”
她的目光中多了些道不明的情绪:“那日,飘着小雨。我见轩辕玉一身青衣,静静站在永和宫外。你能想像他有多清俊吗?绵绵的细雨,也绕开他,只散落在他脚旁。”
“他就这样,散发着淡青色的光晕。我骑在马上,前胸仿佛被重锤砸了下,又甜,又痛。他抬头看我,眼中只有一个红艳艳的我,越来越大。是啊,我看到他的瞳孔变得很大很大。我想我也一样吧。我用马鞭指着他说,‘喂,跟我回去,让你做军师!’你瞧,曾经我是这样的性子。”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说,‘好’。刹那间,雨停了,不知哪里来的阳光,照在我和他身上。只照在我和他身上,一旁的宫殿、红墙、城墙上的黑甲禁卫军依旧灰蒙蒙的。天地间,像是只我二人有颜色。”
“他真的跟我走了。在我帐中做军师,足足十三日。我没有问过他是谁,直到宫中大乱,我才知道我拐走了宁王。”白娘子轻笑着。
“他们要带他回去时,他说,‘白贞,我只愿一生做你的军师。’白家有祖训,女子不得嫁入帝王家,我决定忘情。次日宫中传来消息,他跪在养心殿前,求先帝贬他为庶民,先帝不理,他一头撞在白玉石台阶上以死明志,性命垂危。”
“他如此待我,我怎敢负了他?于是自请出族,待他伤好,便成了亲。爱情,谁没有过爱情呢。”
“那时候,无论说什么,都像是情话,不说话的时候,空气就是甜的,从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每一次呼吸都那么甜。我们没有海誓山盟。两个人都以为,任何语言和我们的爱情相比,都苍白脆弱得可笑。这样一份感情,又何需誓言来束缚?”
“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挽月正在伤情,听她娓娓道来,不禁肝肠寸断:“那…他怎么就变了呢…”
白娘子笑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的——无论什么样的时光,无论愿意或者不愿意,它终将成为过去。好的时光,坏的时光,都会一去不复返。再怎么难熬,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再怎么快乐,别得意,也会过去的。你以为,只是他变了吗?天真。”
白贞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他那个人,说好听了是出世绝尘,说不好听就是胸无大志。他忍,他让,他想做个闲散王爷,可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太子登上大位,先不说把他如何,华贵妃能容忍他母亲这个母后皇太后?华贵妃可是被皇后压了一辈子,哼。”
“我教他为君之道,他半推半就,瞻前顾后,生怕被人议论他有狼子野心。也许就在那时,我变了,我觉得我看透了他这个人,不再完美的,真实的他。他偶尔不用心,我便会想,旁人都是男子撑起家中一片天,我何苦?不知何时开始,见了他,胸中不再悸动,他不在身边,不会再坐立难安。”
“那一回,先太子叛乱,我浑身浴血,拎着剑走进养心殿,他见了我,有感激,有恐惧,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独独没有了爱意。听政那些年,我屡屡在群臣面前驳他,他这个皇帝当得委实憋屈。”
“我曾想过,当初先帝若是答应了他,真让他跟我回去做军师,又会怎样?”
白贞面上带着自嘲,淡笑着说,“没用的。他拿不了刀剑,拉不开弓弦,排兵布阵不会,兵不厌诈不屑。他清高,和军官士兵说不上话。他自傲,军令如山在他看来是对他的侮辱。日子久了,会怎样?若是将这样一个只会伤春悲秋的‘军师’放在帐中,将士们怎能心服?到时,他如何自处?我的爱意,只会渐渐变成摧毁他自尊的怜悯。”
“最适合他的位置,就是现在这样,当一个弱君。国家大事,自有重臣们操心,他只需要顺着众人的意,将掐尖冒头的打压下去,就能安安稳稳当个无功无过的皇帝!”
“你瞧,”白贞摊了摊手,“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是这样的他,身边容不下我的位置。”
“我明白了。”挽月叹道:“七公子隐姓埋名浪迹江湖时,身旁自然有我这个‘小厮’的位置,但一旦他成了世子,身边还有世子妃,我就成了多余。所以他才会放任旁人这样对我?可他临走时还好好的,让我等他回来…”
“那又如何?呵,太后懿旨到的前一刻,皇帝还在我的寝宫父慈子孝。男人!”
“娘子是劝我忘情?”挽月叹息。
“我喜欢那个自在洒脱的你。我性子急,知道再过一阵子,你就能好了,但我不想等。反正早晚都会好,迟好不如早好。不过——以你真正的容貌,给他做个侧妃,倒也不是不行。你,愿意?”
“不!”挽月斩钉截铁,“牙擦与男人,绝不共享!”
白贞失笑:“活了三分了。”
正要继续劝说,一个小尼姑来报,静慧师太请白娘子。
映花照水二人照顾挽月歇下。她腰背受了伤,她们在她身下垫上了软枕,才躺舒服了。
“在那柴房,无床无被,倒不觉得怎样,回来了反倒百般不适。可见人就是惯出来的。矫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映花照水二人听着,心酸得背过身偷偷拭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