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从医院出来时,阳光依然灿烂。她松开了江逾白的手,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近旁远处的杂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听见喧闹的车流声、清脆的鸟鸣声、路人匆匆的脚步声,然而她的内心一片寂静,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厚重的雪堆妨碍了外界声波的传递。
她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去窥视天空。
沈昭华的话又响在她脑海里。沈老师最后念了一首唐寅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沈老师很洒脱,但林知夏很难过。
生与死都是未解的难题。
林知夏试着用各种理论来劝服自己,或许死亡并不意味着自我意识的终结,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端。
她的思考持续了很久,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切入,她都无法相信沈昭华快要离开了。
林知夏在街上走走停停,江逾白一直跟在她的背后。他此时的沉默源于二人之间培养多年的默契。他大约等了十分钟,林知夏就转过身,和他说:“我们回家吧。”
江逾白朝她伸手,她立刻牵住他,就像漂泊在水上的渡船人抓紧一支船桨,总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江逾白一边安慰她,一边把她带回了家。
林知夏在家里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沈昭华康复了,朱婵学姐从北京回到了省城。沈昭华领着她的学生们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大家谈天论地,有说有笑,庆贺医学奇迹的降临。
不过梦境与现实大概是相反的。
沈昭华的病情仍在不断恶化。
当年七月,医院为沈昭华的家属们下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何远骞教授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林知夏在学校工作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的天气炎热,蝉鸣声声不歇,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不再用电脑审阅学生的论文,而是把论文打印出来,摆在桌面上,逐行阅读,再用红笔写下批注。她写字的速度极快,笔芯快要没墨了,在她换芯时,手机屏幕忽然一亮,沈负暄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开微信,只见沈负暄说:“外婆走了。”
签字笔从林知夏的手中掉落,笔尖砸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撞出一个深色的红点。
*
沈昭华的葬礼在八月初举行。
那日又是一个晴天,当空烈日炎炎,殡仪馆里却弥漫着丝丝凉意。白色的绢花围成一个圆形,沈昭华的肖像画被挂在正中央,大厅的左右两侧摆满了花圈,贴着挽联。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此前她对死亡的认知较为模糊,而今日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的真实又真切。她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给沈昭华上了一柱香,并在心底告诉她:谷立凯老师当选了今年的院士,朱婵学姐在北京发展得很顺利,我的学生们也都在进步……希望您在天上也过得好。
她敬完香,就走到了旁边,刚好碰见沈负暄。
“节哀顺变。”林知夏轻声道。
沈负暄回她一句:“节哀顺变。”
他站姿笔直,左手垂放在身侧,食指紧扣大拇指的根部,按出深深的指痕。悲恸与哀思都只能表现在细微的动作里,他和他的父母都在尽力维持着家属的体面。人这一生中有多少需要忍耐的时刻?对于沈负暄而言,他正面临着艰巨的考验。
他微微侧过脸,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林知夏也不说话,只等他开口。他松开左手,透露道:“外婆离世前一天,给谷立凯打过电话……”
林知夏忙问:“她说了什么?”
沈负暄如实转告:“拜托谷立凯收你做学生。”他解释道:“她不记得你多大了,也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林知夏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那般景象又让她心口发涩。
葬礼结束后,她走出殡仪馆。天至黄昏,落日西沉,她和江逾白并排坐在轿车的后座。除了江逾白以外,无人能见到她的神情,泪水滑落脸颊,她伏到江逾白的肩头,开始小声抽泣。
今天的葬礼意味着正式的分别。
在林知夏的成长期,她几乎没有获得过来自奶奶或外婆的疼爱,而沈昭华恰好填补了空缺。她温和、慈祥、博学、教导有方,也是林知夏的提灯人。
“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林知夏带着哭腔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江逾白语声缓慢:“沈老师说过,你记得她,就等于她没走。我们去水族馆秋游的那天……”
林知夏应声道:“老师给了我联系方式。”
对于当年的种种往事,江逾白只有一些隐约的印象。他根据模糊的记忆引导林知夏:“你参观实验室,她和你拉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