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庆安的身体终于垮了,意志也终于垮了。他一头拱在草丛中,口吐白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想:只要再动一下,全身就会肢断肌裂,心也会碎了:
&ldo;我不行了!……&rdo;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指给他这样一条路,他父亲的棕蓑怎么未能佑护他脱出苦海?他想从父亲的幻影里得到某种启示。可是,父亲的面容淡化了,在他滞钝朦胧的眼前浮现起来的是那个挑着水筒的青年人,他到沙漠上去浇灌那块绿洲!那绿州与他跟前的绿色的屏障溶化在一起。……
那个在沙漠中创造绿洲的青年形象,紧紧攫住了文庆安,一种征服者的自豪,烈火般地浇沸了已将冷却的血液,又产生了强烈的走下去的欲望。
他的腿颤抖着,膝盖老打弯,他爬到一棵小树前,拽扶着站了起来。他用刺刀砍了一根拐杖,他丢弃了视为圣物的棕蓑,向前走去。
迎头碰上一个陡坡,只能向前攀爬,石棱怎么会是红的?原来那是他手上的鲜血,手骨已经裸露出来,但他终于攀上去了。而后蹲在那块风化剥蚀的砾石上,抱头痛哭!
这哭声里既有委屈的痛苦,也有征服的欢乐。他忽然想起要喊叫几声,他要他的征服者的声音从天庭达到人间:
&ldo;有人嘛!&rdo;
&ldo;来人哟!&rdo;
&ldo;噢‐‐嗨‐‐嗨‐‐嗨‐‐!&rdo;
回荡的声波在峡谷间嗡嗡滚动。每块石头都摹拟着他的声音,反转来吓唬他,嘲弄他。他听不出哪是自己的喊声,哪是山崖的回声。他进入了祖母在夏夜乘凉时,对他讲的神怪故事,那是来自天庭的回应。他真的惊骇极了。
两边山峰漠然而又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盘古以来的第一个闯入者。
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走到目的地,任何人都像战死在湘江两岸的战友那样,倒毙在奔向目的地的中途。此时此刻,他的那些远离他而去的战友,又有多少人倒下了……他们只能走一段路,然后,像那个创造沙漠绿洲的青年一样,把那挑水的扁担交在子子孙孙的手上。
文庆安又顽强地向前走,毫不退缩。他用一种亢奋狂热的情绪来跟大自然斗争。最后走上绝谷断崖。
在他已近枯竭的瘦弱的肌体中,进发出来的求生本能、耐性和毅力是无与伦比的。
但他始终没有走出远古洪荒的大山,倒在了他所热爱的土地上,生命的浆液溶进苍翠的山林中。
中国大地的农民之子,一个真正的华夏人!
在他那撒满血滴的山岩上,匍匐而行的痕迹写出了这样一行字:
问题不在于是否走到预想地,而在于百折不挠地向前走,走到最后一口气!
文庆安,自我完成了一个攀登者的形象。
第十五章1934年10月7日中央苏区瑞金
一项英的叮咛
这是一座古旧而又阔绰的庭院。院中石铺甬道的两旁,是堆有假山的花园,几株丹桂正散发着浓香。
这是庭院中最简朴的一个房间,里边的摆设都是项英式的。一切地主豪绅的华贵家具他都清除出去,借以保持工人阶级清贫的本色。项英绝不会忘记他家的那间木板小屋,也不会忘记他那为富贵人家刺绣和洗衣的母亲,还有捡拉圾拾煤屑的妹妹。
这个房间里,除了嵌在墙上的穿衣镜,和刻在大理石上的《追远斋》之外,一点土豪气息也不存在了:没有髹漆过的杉木桌,用木板搭的单人床,补了补钉的破棉被,一切都和他的补过的灰军装相匹配。艰苦和朴素,这不但是革命者的风格,也是中华民族的固有美德。
就在那张老百姓家都有而在这个院里反显特殊的杉木桌子旁。坐着李德和博古,他们都穿着灰色军衣,泡子灯捻得很暗,大概只有一只蜡烛的光亮,项英坐在下首一边。在警卫员给他们沏水时,项英吩咐:从眼下起,不经喊叫,任何人也不准进屋。
警卫员立即退了出去,他们当然知道这是一次极端机密的小会。……
博古既是主要的谈话人,又充当李德与项英的翻译。项英一字不苟地作着记录,交谈的时间相对地拉长了。谈话是在亲密而又严肃的气氛中进行:
&ldo;我同意中央的安排,&rdo;项英边说边翻着长条形笔记本,&ldo;关于中央分局的委员,还可以再定夺一下,不合适的应该调换。我念一遍,看有错漏没有,……中央分局书记项英,&rdo;……项英像在大会上宣读条令似地读出自己的名字,而后一字一顿地说:&ldo;委员由陈毅‐‐贺昌‐‐邓子恢‐‐张鼎尽‐‐谭震林‐‐梁伯台‐‐陈潭秋‐‐毛泽覃‐‐汪金禅‐‐李才莲等担任……&rdo;
他在每个名字后留一个空隙,以便听者对人选重新审视思考。
&ldo;我看就这样吧,已经研究过好几次了。&rdo;博古对项英的过分的认真和烦琐作风,有点不耐烦了,他喜欢干脆,&ldo;倒是陈毅同志担任中央办事处主任是否合适,可以考虑,第一,是他的身体。第二,是他的情绪。……这是李德同志最关心的两点!&rdo;
从交谈的气氛,使人感到他们三人可以开诚布公无所保留地交换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