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不大,也晓得这爱貌悔亲的名头若是栽在了惠姐头上,未嫁的闺女是怎么张口也说不清。
方氏再三看了惠姐,直到确认了没伤着哪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回过头来见这妇人尤是趾高气扬,气得眼前发黑:“模样平平,就那样,也敢说什么平平?”
妇人正中下怀,接过口来道:“说好说歹,可不就是嫌人家面貌不周正?圣人家都知道,娶亲娶贤,嫁夫莫看颜,你这当娘的,也好好教教自家闺女…”
池小秋听她道这一句,心里一明,便截过她的话来:“你老也知道娶亲娶贤,难道嫁郎就只看财了?家里有铺子算个什么?儿孙不争气,多少铺子卖不得?便是长得寒碜些,大大方方出门子来,谁还嫌他?倒弄来个长得秀气的假充,还能有多少诚心?”
她冷笑道:“也就是我周大娘,不爱他家千里田,也不爱他家万件衣,就只看这人家是不是光明磊落。旁人骗婚在先,欺人在后,小茶礼都还没下,周家什么都没收倒出钱请了一顿饭,反让人欺上门去,有什么错处?”
池小秋只咬定了秦家欺婚,不过几句便将周家抬到了不慕钱财只慕诚义上面来,让这妇人驳都没处驳。
外头人到底都和周家相熟一些,只见着惠姐脸色煞白,一行汗一行泪,十分可怜,再听了池小秋掰了一回缘由,心都往这里偏了些。
这妇人还在瞪眼想词的功夫,已有人进来道:“你算是哪门子的姑奶奶姨奶奶,只往自己家里头泼脏水,你再不走,等他家男人回来了,能打断你一条腿去!”
众人一阵嘘声,也不许这妇人再多说,半推半撵地将她弄出门去,有人唤了木匠来帮着周家修门,有人帮着扶了周家娘俩进屋去。
池小秋还想再挤着安慰惠姐两句,却让沉着脸面的韩玉娘寻了来,扯她走了。
“二姨,你别拉我,我现下不回家,”池小秋一步两回头,反拽着韩玉娘的袖襟子,满心里头在思量:“我去街上买点冰碗子回来,做个雪花酪给惠姐送去。”
韩玉娘刚要张口说她,池小秋早跑得没影没踪了,只留她在原地干瞪眼。
从四月初起,柳安各桥各街便已经有卖冰的了。这冰也分几等,冬天从河里凿了来放进冰窖里,等来年直接拿出来的,不甚干净,讲究的人家连放在屋子里都不愿用。再有从山间冷泉或是井水专门冻作的冰,存到夏天来卖,入口无碍。还有专用硝石在夏天就能制出冰来,最是稀罕,非是大户人家少用。
池小秋专往云桥旁边的冰铺奔去,那里的冰是从山里的深穴取来的,十分干净。
整块的冰买回家来就要赶紧刨成碎冰末,装在木碗里,吊起来,往新打的井水里头湃上,不然只要见了一点日头就立刻化了。这边制了底碗,那边就赶紧做浇在冰碗上头的酪汁。
山楂果子去核,橘子剥出皮来切丝,混上尚青的梅子和前日里做的糖荸荠一起切碎,倒进锅里加水加水晶白绵糖使劲熬煮,要出锅时拿勺子撒些糖桂花,盛出来时,就是一碗酸酸甜甜的红果酪。
池小秋将碗里头的碎冰舀出来,仔细在木杯里头叠出山子,里头的冰已经开始半化,一半冰一半水,晶莹素白,冒着冷气,连握着杯子的手都能觉出沁凉,十分舒服。
红果酪缓缓倒入,雪碗上头迅速染上殷红亮丽的颜色,红果橘皮丝同桂花果干一同盖在碎冰上,稍微用勺子搅一搅,吃也使得,喝也使得。
等池小秋送了雪花酪过去时,周家里头围着的人都已经散了,只剩下方氏抹着泪劝惠姐:“你跟自个置什么气?便是再等上两年,多多陪送些嫁妆,还找不到人家么!”
惠姐扯着方氏的袖子,低低呜咽:“都是我的错…”
这婚事原是她站在门后偷偷瞧了那么一眼,这才看中了,人家殷实,儿女又中意,合家欢天喜地,只当再好不过的亲事,谁能想着世间哪有两全法呢,果然就出事了。
池小秋进门时听个正着,她啪得将木杯放下:“惠姐姐,这事要错,就是秦家的错,是你家那个老奶奶的错,就你没错!为甚要把旁人的错处往自己身上揽?”
见惠姐怔怔看她,池小秋又怕自己这会说这些,倒戳她肺管子,便将芦管插在木杯里头,递给她:“这是新做的雪花酪,喝了就睡觉,醒了便当没这事了。”
惠姐定定看了一会儿木杯,忽道:“你说的对。”
她抬起头来,眼睛里现出些坚毅的神采:“这事,咱们周家没错,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气,娘,我可不是傻!”
方氏倒有些害怕,喃喃道:“惠…惠姐?”
惠姐接了木杯过来,拿出喝酒的架势,咕咚咚就灌了一气儿,跟池小秋道:“小秋,你那铺子可还缺人手,明个我就去给你帮忙去。”
她转向方氏道:“娘,我也不在家里吃白饭,就去跟小秋学着做营生,便不嫁人又能怎么样!”
方氏一时没回转过来,就眼见着池小秋展开笑,攥了惠姐的手:“你要去我铺子里,那敢情好!我铺子里头的工钱,是云桥边上给的最多的!”
原想费心安慰自家女孩儿的方氏傻了眼,她只想让惠姐想开些,可没让她想得这么开啊!
这一场风波,慢慢压过了之前周大厨欺压后辈的故事,传成了新的流言,惠姐反复的婚事,周阿婆娘家老奶奶和方氏一场骂战,云桥食铺东家的一场伶俐言辞,能编出许多版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