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想,不管村里人怎么议论,两人只能有一个人高兴,引娣现在的政治条件比他强!在跨越公社最后一道关口时比他好办多了!再说,“咱俩”,谁去不都一样吗?
引娣果然被公社选定了。
临上学时,公社举行了欢送大会。幸福怀着热切祝福的心情参加了欢送大会,欢送他自幼相好的同学上大学。幸福挤在人堆里,看韩主任给三个大学生戴花。锣鼓,鞭炮震得人耳麻。之后,韩主任代表公社党委讲话。他一边读着稿子,一边添加着临时想起的发挥的话。幸福听着,听着,猛然看见韩主任一手扬着讲稿,一边说:
“有的青年回到农村,自己不积极参加路线斗争,对进步的同志看不惯,把参加革命大批判说成是‘昧良心’,‘出风头’……这样的人,我看他一百年也上不了大学……”
我的天,像一盆凉水迎面浇来,幸福从头冷到心!大伏天的露天会场,不停流着汗水的毛孔一齐关闭;手发抖,头发晕;讲台上空的红旗,横幅,戴着花的引娣,挥着手讲话的韩主任都在他眼前旋转,象儿时看见变幻无穷的万花筒一样。有如染上突发的霍乱,小伙子冷得打颤了。
从公社到小杨村这一段路,幸福也记不清是怎么走回来的,他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不说话。
奶奶劝:“娃甭难受。引娣今年去,你明年……”
幸福烦躁地对奶奶摆摆手,翻过身,给奶奶个脊梁。
爷爷劝:“你和娣娣事先说得好好,‘谁去都一样’喀。这阵怎……”
幸福鼻腔里憎恶地“哼”了一声。
党支书刘大伯来了,坐在炕边上只管一锅接一锅抽烟,并不劝解,坐了半晌,意味深长地问:“福娃,大伯问你:上大学要紧,还是人格要紧?嗯?叫我说,人格要紧。”
两位老人听不懂党支书的话,发着懵。
幸福却一骨碌坐起,抱住刘大伯的肩膀,眼泪流下来了。一句话,证实了他的纷乱的猜测,引娣把他俩的争论当作动态告发给韩主任了,这是韩主任最后决定不惜拆散他亲手搭成的三结合班子而改变打算的原因。太可怕了!
夜色笼罩着河滩,朦朦月光下,雄伟的防洪大堤变得低矮可笑,流水令人心烦地呜咽,山岭的轮廓更显得丑陋而又阴森,夜色改变了一切美好的事物的面目,幸福徘徊在河滩上。
一阵狂野的说话声从河滩上传来,是牛犊一伙又捕获了猎物胜利凯旋了。
“幸福!”牛犊喊着跑过来,“走!难受啥哩!我早把世事看透咧——‘灵熊哄笨熊,还怪笨熊不灵醒!’当今就是这世事!走,到咱屋谈去!管他妈天塌地崩哩!”
几个人连推带拽,幸福来到了牛犊的孤园。
几次狗肉下肚,幸福奇怪地想:村里人都骂牛犊瞎,规劝自己的子弟不要和他粘,自己以往也和牛犊少有往来,现在呢?我看牛犊还罢咧!他讲义气!比之那些在关键时刻不惜友情,把对方当作垫脚石而跳进理想大门的人,牛犊算得高尚的人哩!
幸福在科研站小小的土围墙里呆不住了,终于获得宝全队长的允诺,跟牛犊的屁股赶大车去了。三挂马车,六个青年,进城送菜拉稀粪,“离地二尺活神仙”!夜晚杀狗聚餐,打拳练武……
杨大叔和大婶只怕孙孙变瞎了,自己劝,把亲戚友人请来劝,又请党支书来指教,似乎全没有效果。我这次来,自然也要我开导开导,我感到无力。当社会把成批人推向毁灭的时候,家庭和个人的挽救,显得多么无力和困难!
……
从已逝的回忆回到现实,对面是喜气盈盈的大叔和大婶的笑脸。一切都无需解释,今天的喜庆局面是很自然的。
一阵胡弦响,我一回头,牛犊和几个青年走进院子,有的提着板胡,有的拿着鞭鼓、梆子。看架势,是要尽兴唱“乱弹”了。
牛犊看见我,嘻嘻哈哈说:“啊呀,你的鼻子真灵!从城里也闻见这儿的香味咧?”
“我闻见狗肉咧!”我打趣逗他。
“你闻不见了。我已经把‘狗肉铺子’的门关啰!”牛犊做个鬼脸,笑着说。
一庭院的男女老少哄笑起来。
鞭鼓急雨般敲打起来,梆子也砸出清脆的响声,板的手和二胡手在调弦,被众人哄哄着推举出来的唱者在清嗓子……
我却不由地问幸福:“再没见到引娣吗?”
幸福迟疑一下,眼里掠过一缕痛苦的阴云,叹口气,摇摇头,又苦笑了一下,求饶似地瞧着我。我后悔自己问糟了。
大叔抻抻我的胳膊,说:“甭说哩!听戏吧!”
好!听小杨村自乐班的乱弹吧!
19794小寨农谚说:“大寒将完,菜籽下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