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那种懊悔情绪飘散了,搂住她的发抖的身子没有说话。
她说:“我以为你夜格黑会逗我,可你睡死了。我……你可甭骂我是个烂女人……”
他不由地淌下眼泪。他记得自己很少淌眼泪。在战场上执行侦察任务时从一道高崖上跌下去,跌得左腿的脚尖朝后而脚后跟朝前了。黑暗里,他抱住左腿狠劲一拧一扭,又把脚尖扭拧到前头,爬起来又跑了,疼得汗如雨浇而独独没淌眼泪。他唯一记得的是亲爱的侦察排长在铰剪敌方的铁丝网时不幸中弹,连尸首也未能拖回来,回到营地后,他才抱着排长与他紧挨着的空被子和枕头大哭一场。他再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还淌过眼泪。挂在脖子上十多公斤的木牌只用一根细铁丝吊着,勒到肉里去了,他仍是只淌虚汗而不淌眼泪。这个女人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伤情的大事,然而却使他流泪了。
她寻求安慰,她寻求寄托。她寻求真诚。她寻求别人尤其是亲人的起码的尊重和爱护。可她所寻求的一样也得不到。阿公永不瞧她的蔑视的眼神和阿婆盯得太紧的红边烂眼里透出的厌恶的眼神。都使她无法忍受,而丈夫唐生法却是只爱“亲蛋蛋娃”而不知想她的人。她的心里淡泊而冷寂,这从他见她第一面就能感觉出来。一个年龄尚轻的挺好看的乡村女人,怎么能年年月月忍受这种无所寄托的光景呢?他大约是可怜她,也可怜自己目下孤苦无援的境况,不由地热泪长流了。他一时找不到安慰她的合宜的话,只是紧紧地把她微微颤抖着的身子搂在怀里,自己也感到某种暂时的切实的寄托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他又听见小灶房的风箱扑嗒扑嗒响。她端着半盆温水走进来,对他笑笑,也不说话,就从悬在空中的竹杆上拉下毛巾,投进脸盆里,又提着热水瓶出去灌水了。她的一笑,含着羞涩,含着默契,含着一种踏实的真诚,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她的眼里褪去了忧郁,闪着光彩,那闪着光彩的眼睛使他的心里滋浮起一缕温暖和福气。她照顾他的生活殷勤而不浮躁,完全像是对她的心爱的男人那样实心实意,朴实无华。
往后的夜晚,她照例铺下两条被子,一条里裹着宝贝男孩。她在哄得孩子吃饱睡熟后,就贴着他睡下来。有时候,她对他说:“老关,你先上炕歇下,我把这褯片子洗了就来。”他也不再别扭,对她说:“玉芹,把桌子上那盒烟递给我……”他就脱了裤子,坐在被筒里抽烟,看她在脚地上洗涮褯片子。
大约是刚满十天的那天晚上,敲门声立即使他紧张起来,立时意识到自己成了乐而忘蜀的刘皇叔。他穿了衣服,装好烟盒,挟了晒干的狗皮,又钻到方桌下,准备潜入地窖,回头一看,她已迭好被子,用笤帚扫了他扔在地上的烟把烟灰,对他微微一笑。在她要盖上盖板的时候,弯腰亲了他一口。
他很熟练地下到地窖里,坐在狗皮上,听着上面厦屋的动静,果然是唐生法回来了。
“妈的巴子!给我弄点吃的。”
“你要吃啥哩?吃面还是吃馍?”
“日他祖宗!先给我喝口水。”
“你今日咋咧?一进门就气儿不顺!”
“日他婆!唉嘘……”
“咋啦?没得抓摸上那个婊子吗?”
“胡说啥!你尽操他妈的那些毛呀球呀的闲心!革命遇到困难了……唉嗨!”
“给人家斗垮了吗?”
“球!凭他们要斗垮我?”
“那你回来胡嘀嗒啥哩?”
“唉唉……我说老人家呀老人家,你怎么给你的造反派也泼凉水嘛!你把俺们轰起来跟上你造反,你咋又给俺头上泼凉水嘛!”
“谁敢给你泼凉水呀!”
“老人家又发下最高指示了,要保卫‘四清’成果哩!凡是最新最高指示传下来,对咱都有利,咱都游行欢呼庆祝哩!唯有今黑间的庆祝会开得窝囊!明明知道这个指示是给咱泼凉水,给保皇狗们撑了腰,咱还得开会庆祝,敲锣打鼓放鞭炮……我都憋死了!”
“噢哟!毛主席叫保卫‘四清’成果?”
“唉唉唉!老人家啊老人家,你说刘少奇搞了‘四清’扩大化,搞了‘经济路线’,俺们批刘少奇批得正上劲,冷不丁你又指示说要保卫‘四清’成果!既然是刘少奇路线搞下的‘四清’,这‘成果’咋能保卫它?唉唉唉……你老人家尽是给浆糊缸里添胶哩嘛!越弄越粘糊!我看哪……莫非你老人家真个……老糊涂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