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阿幽几岁,处处照顾着这个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的孩子。那个年头讨生活不易,两个半大孩子没少挨欺负,每天过着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有一天,一个土财主家里招工,说是要建宅院,供吃供住的条件太诱人,他带着阿幽去报了名。
他们和许多工人一起被带进了很远之外的深山里,那时,他才知道土财主要建的不是活人住的宅院,而是死人住的墓穴。建什么无所谓,给吃给喝就行,他们在山里忙活了两年,墓穴建成之日,一副华丽的棺椁被运了进来。
此时的工人们丝毫没意识到危险在逼近,他们满心盼着可以结一大笔工钱,以后不用再忍饥挨饿,却没料想他们亲手建成的墓门将他们封在了墓穴里,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墓主人早就选定的陪葬品,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建墓用得工具被他们搬去了外面,工人们徒手绝望地乱挖,他和阿幽也不例外,然而他们挖得十指血粼粼也没能挖出一条逃生之路。愤恨的工人们想要进入主墓室拿墓主的尸体发泄,同样也被石门挡住了。
奄奄一息之时,他后悔万分,以他和阿幽瘦弱的体格,这类待遇好的体力活向来是轮不到他们头上的,可土财主招得工人大多是他这种没什么盖房经验的新手。为什么?想来是怕有经验的人会在墓穴里给自己留生门,一旦被他们逃出去,墓主人精心打造的墓穴还藏得住么。
他咽气前说得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如果他不带阿幽报名,阿幽不会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阿幽那年才十二,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活人们遇到迈不过去的坎儿时常常会把“一死百了”当成最后的解脱,而死过的人才会知道,死亡并不意味着结束。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睁开眼,更没想到即使变成了鬼,他们也无法离开这座墓穴。工人们按照图纸刻在墙壁上的花纹其实是符咒,将死于墓穴之人的魂魄牢牢困在其中,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这样过了上千年,积了满满一身的怨气,化成了厉鬼。
某一天,墓穴被盗墓贼打出来一个洞,工人们首先看到的不是出路,而是那些鲜活的生命,那是他们曾经拥有过却被无情掠夺的东西,他们迫切地想要拿回来。
阿幽混在工人中间,想要扑杀那些盗墓贼,被他死死拽住了。二人飘到墓穴深处,避开了这一场残酷的杀戮。
再后来,搬迁到这座山里的村民发现了墓穴入口,想进来找点值钱的玩意,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没能找到宝贝,反而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了,魂魄和工人们一样被困在了墓穴里——那个小小的盗洞没有破坏镇压亡魂们的符咒,死在里面的人依然有进无出。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厉鬼们的怨气浓到顺着盗洞飘散出去,引起了路过鬼差的注意。地府派了大量鬼差,将所有厉鬼锁入地府。他以为劫难终于到了头,入了地府便可以解脱,有朝一日又可以再世为人,却没料想一纸判罚之下,所有厉鬼被判永不超生,永镇于十八层地狱之下。
其他工人和盗墓贼都杀过人,判得再重倒也有情可原,可他和阿幽以及那些最后进入墓穴的村民何其无辜,地府凭什么不闻不问便下如此重罚。他恨,恨地府不问青红皂白,恨地府掌管者的无能昏庸,更恨这维系了几千几万年、早已腐朽不堪的地府秩序。
正是这股滔天的恨意,令他在之后的无尽岁月里越变越强,他的周身被浓黑的戾气包裹,没人看得清他的模样,他也看不清这世间的黑与白。他给自己取名夜,意为无尽的黑暗,而阿幽意味着幽冥鬼府。在这里,他还认识了一个人,叫渊,既是冤,也是无底之渊。
夜,幽,渊,既是这充斥着无边绝望之地的真实写照,也是这地狱之下最强大的力量。在他们强大到地府都不敢小觑的那一日,他们率领着无数心怀冤屈和恨怨的永不超生之魂,对地府发起了冲击。
彼时的地府早已千疮百孔,混乱不堪,地狱之底的暴|乱令那些在各层地狱受罚的鬼魂们得到了启发,越来越多的鬼魂开始反抗,这加速了地府的消亡。旧的秩序彻底崩坏,新的秩序却迟迟没能建立。一朝得以解脱的鬼魂们各自为政,谁都没了转世的心思,也没人知道如何去转世投胎,阴阳轮回的规则被破坏,无人监管的那些逗留在阳间的鬼魂不断作恶害人,乖乖入了阴间的鬼魂也没能再离开,阴阳两世皆已岌岌可危。
腾耀按着额角,心力交瘁。这些记忆太沉重,压得他透不过气。那场持续数年的纷乱里,谁都不是赢家,每一个鬼魂都在征战中惹了一身罪孽,戴罪之魂又岂能轻易轮回为人?
他拼得魂飞魄散只想为阿幽换一个转世轮回的机会,如今转世的人变成了他,可想阿幽在他做出抉择之后,也做出了自己的抉择。那是一条与他截然不同的路,即使他早已有了这样的预感。早在被困墓穴的那些年里,阿幽就已经不是他熟悉的小少年了。
他抬起眼,望向陆渊。那张惊艳的脸曾是他枯燥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也是将他从混沌状态中唤醒的力量。被恨怨充斥灵魂之人皆是面目可憎之辈,只有渊,从始至终,从未变过。他从没听渊提过生前死后,这个人更像是个生活在肮脏世界里的神仙,遗世独立,不与任何腌臜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