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的散灭不一定会令人落泪,但对于因缘的不舍、执着、贪爱,却必然会使人泪下如海。
佛教有一个广大的时间观点,认为一切的因缘是由&ldo;无始劫&rdo;(就是一个无量长的时间)来的,不断地来来去去、生生死死、起起灭灭。在这样长的时间里,我们为相亲相爱的人离别所流的泪,确实比天下四个大海的海水还多,而我们在爱别离的折磨中,感受到的打击与冲撞,也远胜过那汹涌的波涛与海浪。
不要说生死离别那么严重的事,记得我童年时代,每到寒暑假都会到外祖母家暂住。外祖母家有一大片柿子园和荔枝园,有八个舅舅、二十几个表兄弟姊妹,还有一个巨大的三合院。每一次假期要结束的时候,爸爸来带我回家,我总是泪洒江河。有一次抱着院前一棵高大的椰子树不肯离开,全家人都围着看我痛哭。小舅舅突然说了一句:&ldo;你再哭,流的眼泪都要把我们的荔枝园淹没了。&rdo;我一听,突然止住哭泣,看到地上湿了一大片,自己也感到非常羞怯。如今,那个情景还时常从眼前浮现出来。
不久前,在台北东区的一家银楼,突然遇到了年龄与我相仿的表妹。她已经是一家银楼的老板娘,还提到那段情节,使我们立刻打破了二十年不见的隔阂,相对一笑。不过,一谈到家族的离散与寥落,又使我们心事重重。舅舅舅妈相继辞世,连最亲爱的爸爸也不在了,更觉得童年时为那短暂分别所流的泪是那么真实,是对更重大的爱别离在做着预告呀!
&ldo;会者必离,有聚有散&rdo;大概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可是在真正承受时,往往感到无常的无情。有时候看自己种的花凋零了,一棵树突然枯萎了,都会怅然而有湿意,何况是活生生的亲人呢?
爱别离虽然无常,却也使我们体会到自然之心,知道无常有它的美丽。想一想,这世界上的人为什么大部分都喜欢真花,不爱塑胶花呢?因为真花会萎落,令人感到亲切。
凡是生命,就会活动,一活动就有流转、有生灭、有荣枯、有盛衰,仿佛走动的马灯,在灯影迷离之中,我们体验着得与失的无常、变动与打击的苦痛。
当佛陀用&ldo;大海&rdo;来形容人的眼泪时,我们一点都不觉得夸大。只要一个人真实哭过,体会过爱别离之苦,有时觉得连四大海都还不能形容,觉得四大海的海水加起来也不过我们泪海中的一粒浮沤。
在生死轮转的海岸,我们惜别,但不能不别,这是人最大的困局。然而生命就是时间,两者都不能逆转。与其跌跤而怨恨石头,还不如从今天走路就看脚下;与其被昨日无可换回的爱别离所折磨,还不如回到现在。
唉唉!当我说&ldo;现在&rdo;的时候,&ldo;现在&rdo;早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不可留,才是最大的爱别离呀!
用岁月在莲上写诗那天路过台南县白河镇,就像暑天里突然饮了一盅冰凉的蜜水,又凉又甜。
白河小镇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地方,它是本省最大的莲花种植地,在小巷里走,在田野上闲逛,都会在转折处看到一田田又大又美的莲花。那些经过细心栽培的莲花竟好似是天然生成,在大地的好风好景里毫无愧色,夏日里格外有一种欣悦的气息。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莲子收获的季节,种莲的人家都忙碌起来了,大人小孩全到莲田里去采莲子,对于我们这些只看过莲花美姿就叹息的人,永远也不知道种莲的人家是用怎么样的辛苦在维护一池莲,使它开花结实。
&ldo;夕阳斜,晚风飘,大家来唱采莲谣。红花艳,白花娇,扑面香风暑气消。你打桨,我撑篙,欸乃一声过小桥。船行快,歌声高,采得莲花乐陶陶。&rdo;我们童年唱过的《采莲谣》在白河好像一个梦境,因为种莲人家采的不是观赏的莲花,而是用来维持一家生活的莲子,莲田里也没有可以打桨撑篙的莲舫,而要一步一步踩在莲田的烂泥里。
采莲的时间是清晨太阳刚出来或者黄昏日头要落山的时分,一个个采莲人背起了竹篓,带上了斗笠,涉入浅浅的泥巴里,把已经成熟的莲蓬一朵朵摘下来,放在竹篓里。采回来的莲蓬先挖出里面的莲子,莲子外面有一层粗壳,要用小刀一粒一粒剥开,晶莹洁白的莲子就滚了一地。
莲子剥好后,还要用细针把莲子里的莲心挑出来,这些靠的全是灵巧的手工,一粒也偷懒不得,所以全家老小都加入了工作。空的莲蓬可以卖给中药铺,还可以挂起来装饰;洁白的莲子可以煮莲子汤,做许多可口的菜肴;苦的莲心则能煮苦茶,既降火又提神。
我在白河镇看莲花的子民工作了一天,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种莲的人就像莲子一样,表面上莲花是美的,莲田的景观是所有作物中最美丽的景观,可是他们工作的辛劳和莲心一样,是苦的。采莲的季节在端午节到九月的夏秋之交,等莲子采收完毕,接下来就要挖土里的莲藕了。
莲田其实是一片污泥,采莲的人要防备田里游来游去的吸血水蛙,莲花的梗则长满了刺。我看到每一位采莲人的裤子都被这些密刺划得千疮百孔,有时候还被刮出一条条血痕,可见得依靠美丽的莲花生活也不是简单的事。
人世里一件最平凡的事物也许是我们永远难以知悉的即使微小如莲子都有一套生命的大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