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好极了……非常优秀,而且独立。如果我——唔,在你边上,我认为那不太合适。”
阿斯塔向他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伊诺克假装意识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是如何大鸣大放地显示出她有多喜欢他。但凡他多看她一眼都会动摇的,他不能允许它发生。他已经坚持了七周,这是最后一天——这都是为了她。更严谨地说,都是为了他对她的感情。
“谢谢……但是……”毫不知情的阿斯塔不甘心地说,“但是你也挺好的呀?”
她大概是已经认为他是在委婉地拒绝她了;这真不是他的本意,但总比让她知道了他的真实想法好。
“我不是这个意思。”伊诺克很郑重地说,“在这个问题上任何人都一样,不止是我。你现在好极了,而且显然你也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我确信不管是谁现在出现在你边上都一样不合适,所以我都一样很不愿意看到——”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那个被他很认真地爱着的姑娘瞪着他的目光里显然是烧起了怒火。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明明知道我不想要任何别的人在我边上!”阿斯塔说,她的声音高了不少、变得有点儿像学生时代的她的声音了,“我真的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伊诺克·夏普,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之一,但是你现在这样跟我说我好极了,搞得好像你反而觉得自己配不上我了似的——”
“也可以这么说。”伊诺克冷静地回答道。
阿斯塔的表情看上去像是在努力克制冲他脸上揍一拳的冲动。伊诺克觉得脸上热得很厉害,他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得太明显。比起为自己可以被克制的欲望伤害她来之不易的荣耀,他宁愿被她愤怒地从她的生活里永久性地轰出去。
“开什么玩笑?”她说,又把声音压得很低,“你不能——”
她的话戛然而止,然后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她试图用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下来;由于接受过良好的训练,这对她来说不算一件难事。
尽管如此,伊诺克还是不想仔细观察她的痛苦。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难过极了,而且发现自己的难过更多地是为她激烈的反应,不是他很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被她喜欢。这下他倒是很无私了——上次他故意拖着不肯接受甚至拒绝她的时候,那个计划没有成功。大战前夕他没能忍住,还是告诉了她。好在他没死在大战里,那个计划的失败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这次不一样,这个计划如果失败了,结果是毋庸置疑的:阿斯塔说得上是个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他搜罗来的那些很有市场的小报就说明了这一点。但他这次不会让它失败了。
“这……这真是……”那杰出的追球手迅速地调整好了呼吸,她的语气也就恢复了平稳,“伊诺克,我愿意为你做许多事,但这个不行。”
她那两只仍然偏瘦的手在她那还剩半杯峡谷水的杯子上攥了一会儿又松开了。它们在空中悬了一会儿,像是想做些辅助表达的手势又没做出来,最终被收到了桌子底下。现在它们恐怕是痛苦地绞在一起了……伊诺克为此又觉得很内疚,但也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有表现出来。
“谁也不能让我走回头路,即使是你也一样……”阿斯塔很艰难地说,“我费了不少力气才走到今天。我对现在的自己很满意,像这样在许多人面前展示我最满意的一面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是永远不会再变回战争胜利前的那个我的,即使为了你也不行。我很抱歉,如果你是要我像刚认识你的时候一样阴恻恻的,刻薄、绝望又脆弱才能觉得平衡一些的话,那我们就只能……”
伊诺克忍住了没说出来他有多高兴听见这样的话——它们证明了他的顾虑不是自我感动、证明了他搞这种令他们俩都很痛苦的计划很值得,完成这个计划所能保证的事的确值得他冒失去她的风险。他的那一点儿笑意明明掩饰得很好,可还是被她敏锐地发现而且无可避免地误解了。
“噢……也许我不应该说抱歉。”她说,声音又轻了不少,而且变得冰凉冰凉的,“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伊诺克不断重复着默念道:只要熬过今天就好了,这就算是最难打的一仗。他忍住了没去辩解或者安慰她,但还是免不了跟着她一起难受:他很清楚她那颗赤诚热烈的心刚刚碎成了许多许多片,而这完全是他的罪过。
“好吧,看来我又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她硬生生扯出一个让伊诺克说不上来是不忍心还是不敢去看的笑容,“老毛病。说来挺好笑的,我原先还真觉得你跟我一块儿的时候挺开心的呢……”
伊诺克知道自己一张嘴就会告诉她“你说得没错,近来我每一天都在数着日子期待下一次跟你见面,你让我的生活变得有盼头多了”,他从来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这么想说这种……很中听的话。为了避免真的把它说出来,他用力地把从一段时间以前就已经很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
“我还是得谢谢你给我第二次机会,”她伤感地说,“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谢谢你把话说得这么委婉,谢谢你这么温柔地给我提供一个软着陆。我真的很高兴能再遇见你,这几个月我真的……”
她说不下去了,伊诺克觉得自己比她还着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他想,我一直觉得是你给了我第二次机会呀。
“其实你自己一个人也过得挺好的,不是吗?而且我也……研究过你的前男友们了,他们每个人都……在许多方面比我强不少。”这话让伊诺克说得很费劲,接下来要说的那句更是让他感到自己胸口那块儿很剧烈地紧了一下,“所以如果你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男人的话,当然也可以找到比我好得多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很古怪地笑着。
“这是报复吗?”她悲凉地说,声音里带着颤,“现在你可以说些心里话了,伊诺克,我一点儿也不会怪你。如果你只是单纯地不再喜欢我了,就请你让我痛快一点儿……”
这个得澄清一下。为了计划的最后一步,为了他那点儿始终放不下的一己私欲,伊诺克不愿意让她真的彻底死心。所以这个时候他得说——
“不,格林格拉斯小姐,我……”
他不说了,露出很为难的表情。阿斯塔好像真的快哭出来了,他抱歉地望着她,就好像自己很后悔刚才又用了那个显得很生分的称呼。实际上他对刚才那半句话很满意:一方面那个“不”否认了“他只是不喜欢她了”,一方面“格林格拉斯小姐”又能让她说不出话来。
“抱歉,夏普先生,”她生硬地说,“我要先走一步了。”
伊诺克觉得再好不过了,可同时又真真切切地感到胸口闷得发疼。阿斯塔从座位上站起身,他就假装自己在犹豫要不要挽留她。伊诺克看见她用力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十一年前他俩分手的那天她说过不想在他面前哭。
阿斯塔转过身离开的一刹那,他突然意识到这说不定真的是最后一次跟她单独在一起了。都怪她非得今天把事说明白,他想,但凡她再耐心一点儿都不会这样。但他也知道这完全是无理取闹:她已经够耐心了。从第一次在比赛后见面到现在,她已经等了他十周啊。
“阿斯塔,”伊诺克冲她的背影喊道,“——阿斯塔!”
真正把这个名字吐出来的时候他才感到它是这样生疏:字面意义上地,他在这十一年里都没再念过它。这感觉就像从厚厚的灰尘里拾起一粒珍珠——它是那么陌生而令人困惑,尽管他清楚它的价值。
阿斯塔几乎是在一瞬间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看向他,那目光简直是在孤注一掷地恳求他回心转意。但是伊诺克只是冷漠地说:“你把你的外套落下了。”
她转过身,用一个很粗暴的动作把她搭在椅子背上那件浅苔藓绿色的防晒服拽过去,胡乱地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伊诺克以为她会最后用怨恨的目光瞪他一眼,但她没有。她只是用很令人担心会不会把那团薄薄的布料抠破的力度抓着它、再次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她一边用她的方鞋跟在地板上敲出在安静下来的环境里显得很响的声音,一边抽出她那支黑色的魔杖。她没有走到门外,而是在餐桌间的过道上砰地一声幻影移形了。
伊诺克假装没有发现餐厅里的人们都在看着他,而向侍应生打了个手势。侍应生向他走过来,他就要了一杯打包带走的黄油啤酒。 。看小说,630book。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