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连串问题,连珠炮一样过来。我一一答了,反问他,你呢?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张源,十七了。这么小?张源就比草生大一点,虎头虎脑的,是个精神小孩儿。我说,不念书了?不念了!念不会!不如挣钱!你多大了?看着也不大啊。我笑,我大你六岁。真看不出来,张源眯着眼睛说,那我就叫你哥。他一叫哥,我心里就突得一下,被撞得难受,别叫哥了,我说,我不爱听,叫点别的吧。可是你比我大啊?那叫卢哥吧。行,卢哥。张源很健谈,一边扒拉盒饭一边和我说话。吃完饭后也不走,跟屁虫一样黏在我后面,然后我就在异乡多了个阳光灿烂的小跟班。--------------------帽帽的打工生活开始辽逐日、九尾狐工地的条件简陋,但是幸好淋浴间设备还算齐备,每天都有热水。我早被朱丘生养了一身臭毛病,睡前必须洗澡打肥皂,不然睡不着。拉上塑料纸,我对着镜子揭开衣服。肩上的伤被一次次人为破开,变成嶙峋的疤,血浸透了里面我垫的布。我低头嗅它,隐隐发出腐坏的气味,就像我这个人一样。然后我又想朱丘生了。想一个人总要找一个发出口,施工不能喝酒,我尝试着抽点烟。但肺和咽喉曾经答应过朱丘生的,它们在反抗,每一次接触尼古丁的时候都会窒息发疼。所以我又放弃了。我上瘾一样拿起刀,去划我肩上的伤。小卢,外面的工友刘大哥叫我,还没好吗?来了来了,我说。穿好衣服,掩饰好我的伤疤。他好脾气地朝我笑,拍我的肩膀,厚掌按得我特别疼。他说,哈哈哈,你也太仔细了,比我婆娘还爱干净。去你的吧,我笑着回他。我擦着头发回宿舍,十人间里热热闹闹的。张源不知道什么时候搬了铺盖卷儿,从隔壁屋换到我旁边,一只腿大大咧咧地杵在我褥子上。我迈着两条腿过去,脚尖一顶把他腿踢出去。妈的小兔崽子,我骂他,一身臭汗还拿你臭脚踩我被子。张源撇嘴,谁像哥你这么穷讲究。我借了隔壁屋工友木木的肥皂,味道特别大,弄得我整个人像个行走的空气清新剂。我不自在地往床上一躺,用手拍着散味儿。有人在笑,小源啊,你卢哥干净着呢,赶紧洗洗去,当心他一会儿大晚上嫌你臭踹你。对啊对啊,小卢睡觉可不老实,我还挨了他一拳呢。去去去,我说,我可没啊,我老实着呢。周围大粗老爷们又开始嬉笑,交谈的内容一向离不开工钱、饮食和女人。我又笑着骂了几个问我有没有姊妹的男人,翻过身,从衣服里面摸出我钱包。卡包里夹着张照片,我和朱丘生初中毕业那年在岳山顶上拍的。其实我还想带走我大学时代和朱丘生的合影,但不知怎么没有找到。照片上的我坐在高起的石头上,朱丘生站在地上,我的手撑着他的肩膀,两人一起朝镜头笑。朱丘生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拉成优美的一道,嘴唇下探出一痕的白牙。在这张照片里,有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的特有的青涩味道。于是,我又很想他。我刚把照片收起来,就觉得后面有人碰我头发,一转头发现是张源那崽子。他好像突然吓了一跳,小心地问,哥……你怎么了?什么怎么了?我没怎么啊。他指了指我的眼睛,这里。我手一摸,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满面的泪。我是不爱哭的,总觉得流眼泪是件无用且丢人的事,但是一想到朱丘生,就会莫名其妙地变成林黛玉。想家了,我回他。张源转头静静的看着我,没说话。他的鼻子很挺,长得有点像我哥,但是只有一点点像。我不自觉声音放得温和了点,你有什么事吗?我想跟你说头发擦干了再睡,不然对身体不好。这孩子可真啰嗦,我想,但是也挺热心的。我朝他一点头,拿起毛巾继续擦头发。张源问我,哥……你刚才,是在看嫂子吧?什么?他小声说,我看得出来,你看照片的时候,眼神就不一样。我在嗓子眼里轻轻地“嗯”了一声,说,你前嫂子。前嫂子?对,分了。张源腾一下坐起来,为啥啊?我看着他,目光很坦荡荡,他要结婚了。我想起几年前宿舍的观影活动。社会大哥说要了解下社会百态,所以选了《断背山》。他们看完后很感动,但不久就忘了,我一个人怅然若失了好久。“我希望我知道该如何忘记你”,我想,但我真的忘了你的话,我又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