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丘生工作的厂子最终也没被我买下来,倒是公司要定制一批特制的药品运输车,需要联系汽车厂。几天后我在省城分部外联办公室玻璃窗外看到了一个个子不高、圆脸的中年男人。这就是锅子镇第一汽车制造厂的厂长,苟齐梓说。十分钟后厂长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他两只手相互搓揉着,笑容拘谨。我和他聊过特制车辆的相关问题,又和他谈到厂里。最后委婉地告诉他,由于他们厂规模较小,所以对于这次合作,我们公司还是心存疑虑。厂长身体前倾,忙向我表述他们合作的诚意。我带着礼貌的笑容与他完成沟通,然后依然矜持地表示要再考察一下,合同下次再签。厂长只得起身告辞,脸上的表情稍显失望。他的步频慢于正常速度,半天才移到门边。但在他压下把手的一刻,我适时叫住了他。柳厂长。厂长一个猛回头。我交叉起双手,撑着办公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厂长借机移回了刚刚的位置,我们回到面对面的谈事情的状态。卢总还有什么事?厂长问。我轻笑了声,说,突然想起,我好像还有个熟人在你们厂。厂长眼睛亮了亮,说到底,人情总是好用的。他重拾交谈的兴致,身体恢复向前微倾的姿势。您说您说。好像是叫……朱丘生吧。哦哦哦小朱啊,厂长咧开嘴笑,是不是嘴唇裂了一块的那个?那是我们一个很年轻的车间主任。小伙子话不多,但是技术过关有责任心,会办事,长得也体面……您和他是怎么认识的?我们原本是一个村的,我慢慢说。您也是锅子镇哒?!厂长越发兴奋起来,那我们可是老乡啊,您真是我们那个小地方飞出的金凤凰啊……您什么时候回家一定叫我声,给我个招待机会,现在家乡变化可大了!有机会一定回去,您不嫌弃我麻烦就好,我应道。厂长又絮絮叨叨说了很久,见我还没有松口签合同的意思,眼神黯淡了下。他走的时候我没留,只小声告诉他,这事我也不能完全做主。总要走完程序,考察下你们厂的内部情况不是吗?我轻声说道。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厂长听懂了我的暗示,精神振奋地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闪过一段旋律,随口哼了个不知名的小调。厂长约了我在省城见面,汽车厂一方大概是准备充分的,但我比他们还要郑重。二十六岁的十月末,我从包厢的玻璃窗看着他逆着光走来,岁月将他的眉眼雕刻得更加深刻。我牙齿下咬紧的口腔内侧发出了甜腥的铁锈味儿,轻微的刺痛告诉我,我看见了朱丘生。我看见了朱丘生,活的。他转过头,目光扫向包厢内,我们隔着玻璃门对视了。我看清了他瞳孔内的震动,剧烈地像骤然间光的猫科动物。从我的二十三岁到二十六岁,从他的二十四岁到二十七岁,时隔一千零一十二天,我终于又见到了朱丘生。直到厂长出声叫醒我,我紧贴杯壁的手指还在颤抖。他那双狭长的眼睛片刻不歇地黏连在我身上,在我回以目光的时候扭头,动作艰涩。卢总,这就是朱主任,哈哈,不知道还认不认得了,厂长说,朱主任,和卢总打个招呼,卢总可是我们厂最重要的客户。他的手一如既往,干燥温暖。掌心相触的时候,我左胸腔内突然阵痛,需要十二分的努力才能抑制住全身的颤抖。好久不见,我笑着说。他的眼底是一片黑色。好久不见。他回我。厂长仍在为我、为他互相介绍。曾经肌肤相亲的人需要以这种方式回复联系,说来有点滑稽可笑吧?我出声打断了他,柳厂长,我说,咱们坐吧?好好好,坐坐坐,上菜上菜,咱们边吃边聊。朱丘生在距我不远的地方保持缄默,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能意识到他对我的出现并不是毫无波澜的,他所有细微的反应都牵扯着我的神经。柳厂长起身向我敬酒,满满一盅,朱丘生突然逾矩地说,他不能喝。在场的人都茫然地看着他,朱丘生直直地看着我。我牢牢地回看着他,一口全干了。全场寂静。厂长被尴尬的场面激得讪笑起来,连连打圆场。我和他隔空对视。卢总和我们朱主任以前……是什么关系?有气氛组的人问。关系。他沉默了,其实合该沉默。家长,恋人,哥哥。无论怎么说,都是对过去的无益的牵动。气氛又一次冷下来,我微笑着说,小学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