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她在身后轻轻地解衣服。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轻地摇头。她身体的味道就像三月里最早开放的一株花朵,它的到来忽然唤醒了一个春天。他感到万物都在复苏,除了他自己。她的手在他的胸膛上划过,这春天的风,试图将所有沉睡的树都唤醒。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他是一片荒废的山林,再也无法萌芽。他必将辜负这个春天。
盲女用她最柔软的手指掠过男人的胸膛和臂膀,那样专注,就像抚摸自己最心爱的贝壳那样。她几乎忘记了男人的气息,现在她正在一点点拾捡起来。她以为骆驼会忽然出现在眼前,阻拦她,可是没有。她发现她做到了,彻底将他抛开。
她脱去衣服,将他的长衫也脱去。她贴着他的身体。她在尽量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她的手慢慢在他的身上移动,像是展开一张陌生的地图。她好奇游走着,不放过每个角落。忽然身前这个男人慢慢弯下身子,痛哭起来。他哭得那么伤心,她慌乱地停下来,问:
“你怎么了?”
钟潜也不应她,只是哭,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敢再问。宵行被他的哭声惊醒了,也跟着哭起来。春迟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然后她就听到钟潜抽泣着说:
“我是个阉人……”
他说完倏地站起来,带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奔出去。
她怔在那里,紧紧地抱住宵行,仿佛是希望从这具小小的身体上得到一丝温暖。骆驼慢慢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用充满戏谑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她是从他手下逃走的犯人,现在又被他抓了回来。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着面了,哪怕是在梦里。她又看到他深邃的眼睛、发黑的嘴唇。他还是那么冷漠而亲切。她哭起来,她向他保证,她再也不会试图逃脱了,他是她无法逃脱的宿命。
那天之后,春迟和钟潜之间再也没有走近过。春迟决定到船上去卖唱。她希望自己能够让宵行过得好一点。况且她需要继续寻找贝壳,在海上总是会方便一些。这样,也令她觉得仿佛离骆驼近一些。他也许正在这片海上的某只船里。
春迟就将宵行安顿在这座小镇上。她找来辱母照看他,她再也没有让他吃过什么苦。
钟潜一度觉得无法面对春迟,离开了她的身边。他也在小镇上安顿下来,住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的腿跛了,没法再做重体力活。但他的手很巧,后来成了不错的首饰工匠。帮女人打些银戒指,或者雕刻玉器,都是他的拿手活儿。他在打首饰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寡妇。她喜欢他的手艺,觉得他为人也很老实,不久之后便带着她一岁大的小女儿住了过来。
对于她们的到来,钟潜谈不上欢迎,却也没有拒绝。她们母女就像家里的摆设。因为她们的存在,家里显得体面了许多。钟潜过了几年正常人的生活。镇上没有人知道他是个太监。那段时间他很少与春迟往来,只是隔段时间便送去一些钱,看一看宵行,再拿回一些贝壳帮春迟打磨。
几年之后,寡妇得了病;又折腾了许久,她才死去。她出殡的那天,钟潜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他非常思念春迟。在一段岔路之后,他觉得自己终于又回到了这条艰辛又愉快的道路上。
他开始每个月去探望春迟,带着他的继女一起去,让她在门口等他。至于后来继女悄悄喜欢宵行的事,他虽看出,却并未道破。他们的路还那么长,他不知道他的继女是否能一直追随宵行,像他一样忠诚。
这样的生活他一直过到死。临终的时候,他感到非常欣慰,因为除却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微小的背叛之外,他一直是一个忠诚的人。是呓人,卖梦为生(后记)贝壳记
少年时,曾经有个男孩这样向我描述他对一个年长女子的爱:“我爱她衣衫上的每个皱褶,以及走路时裙裾摩挲小腿的声音。”至今我仍记得他颤抖的声音以及脉脉含情的眼睛。我多么羡慕哪个女人,不管一路走来多么坎坷,被少年这样爱着,一生也不枉费了。
男孩喜欢一个橙色头发的女人唱的歌,其中最钟爱的一张唱片,名字叫做《火山女神的祭童(boysforpele)》。
投梭记
痴情的女人是天下最美丽的动物,仅仅因为这个理由,我也无法厌弃自己。
我愿意守着那堆破破烂烂的火焰,直到面容枯槁,最后作为一个陪葬的纸人投入坟墓,哪怕最后真的应了谁的预言,我的一生是个悲剧。
磨镜记
我只爱男子,无法爱上女子。可是最艰难的时刻,陪伴在我身边的,永远都是女子,而我却不曾善待她们。
他们总是脚步悄悄的离开。我浑然不知,直到某个早晨惊醒,只看到空空如也的镜子,来到阳光下,地上再也没有影子为我指路。
纸鸢记
这是一个有关毁灭的故事。信仰的毁灭,生命的陨落。
许多人都在皈依宗教之间往复、挣扎。在教堂观礼的时候,我的确曾幻想自己从高处的受洗台纵身跳下去。这一充满亵渎意味的念头使我感到瞬间的快意。
恶的产生,是因为我们不能相信。所有歹念也许都源于自卫。西北方的天空中究竟有没有天使?每天都有一些孩子在满怀期待仰望天空的时候,被雨水淋湿了眼睛。等到眼窝里的泪水干涸,他们也就长大成人了。
种玉记
我太念旧了,什么都不舍得丢弃,所以要让恩怨、亏欠,经由血管,从母亲传入婴孩的身体里。
夏夜里的萤火虫照不亮盲女的眼睛,可男孩已经背负着他的使命上路了。
香猫记
咖啡豆犹如圆润的珍珠一般蕴藏在猫腹中。它的身体伴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美妙得好像一台隆隆运转的机器。
第一次听说这种从猫的粪便中分离出来的昂贵咖啡豆的时候,我仿佛就一眼看到了几百年前那只香猫的宿命,看到那个举刀战栗的年轻男子。
一定有过这样的故事。每一种宝物要浮现出来,都需要经历几番流血和杀戮。
焚舟记
小时候,听了很多《圣经》里的故事。后来记得最清楚的,是诺亚方舟。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只有一枝小船,载着成双的动物迎浪前行。
后来,这里成了一片新天新地,人们有都忘记了此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