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宝也要长。”被婆婆戳破心思,刘月兰脸臊热,不敢多说什么,从男人手里接过汤碗开始喝汤。成人两掌大的粗瓷碗,鸡汤盛得满满的,上面飘着油花,下方挤满鸡肉,香气扑鼻,对长年不见荤腥的人家来说,这一碗便是珍肴。刚才三个娃吞口水的模样刘月兰看着了,她确实想偷偷留点鸡肉,过后给娃子们解解馋。但是婆婆的话也没错,幺宝也要长。穷苦人家熬冬本来就难,幺宝又恰好这个时候出生,要是奶水跟不上,家里又是这个光景,那么小的娃子怎么熬过这漫长寒冬……“吃吧。”苏大站在一旁,对媳妇低声道,“等冬日过去开了春,我往山里多跑两趟,一定给几个娃儿跟家里弄点肉回来。”“嗯。”刘月兰低头轻应,眼泪悄悄盈于眶,强忍不掉下。婆婆的情,家里的情,她好生记着。幺宝吃得起劲,耳朵又关不上,被迫听着大人间的对话。得出一个信息,这个家很穷,比她以前那个家还穷,连肉都吃不上。但是又跟以前那个家不太一样,在这里,他们吃东西会让着吃,不抢。还有,“阿奶”说,幺宝也要长。她是幺宝。刚出生的娃儿吃饱喝足就要睡,幺宝打了个带着米香的嗝,又带出个哈欠,迷迷糊糊睡过去间,还能听到窗外热闹动静。“老二,那边柱子再固定一下,恁大雪一时半会肯定停不了,别让积雪把屋顶压塌了。”“三个小的,院子里的雪就交给你们了,把院子扫干净了咱就吃饭。”“娘,今晚咱吃什么呀?”“吃红薯糊糊!再给你们烤个大白萝卜!”“好,萝卜我爱吃哦!鸡肉汤留给大娘吃,大娘要奶妹妹的。”……幺宝眼皮子缓缓下坠,睡着了。间中迷迷瞪瞪醒转过两次,嘴里被塞进温暖柔软物体时下意识吸吮,过后继续睡。……再次清醒过来是身子骤然袭来寒冷。上辈子在研究室夜半被拽起来扎针抽髓所形成的反射意识,让幺宝霍地睁开眼睛,便觉眼前剧烈晃动,紧接是山崩地裂般的轰响冲击耳膜。“雪崩了!快跑!”“爹跟娘呢?出来了没?”“出来了,别废话,赶紧跑!”四周声音杂乱,到处是怒吼跟惊惧哭声。临近傍晚的大槐村,遍地哀鸿。幺宝被年轻妇人抱在怀里,逃离屋子的时候还不忘扯了小被子把她裹得紧紧的。即便如此,刚出生的小娃儿露天见了风,在严寒冬月里依旧被冻得小脸一下发了白。“不怕不怕,幺宝不怕,娘在呢。”刘月兰搂紧女儿,颤着声安抚,自己也是惊魂未定。此时一大家子已经全部跑出屋外,站在旷野心有余悸,周围还有人陆续跑出来,场面混乱又压抑。苏老妇清点人数,家里人全部齐活,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把自己跑出来时紧急抱着的薄被披到刘月兰身上,苍白嘴唇蠕动,眼睛通红,半晌才挤出两个字,“裹着。”刘月兰年轻,只两个字,立刻把她强忍的眼泪给逼出来了,“娘……”“行了,哭什么,掉眼泪伤身,憋回去!大家都活着,就是大好事。”苏家其他人相继沉默,这个时候谁都没心思也没力气说话。苏大跟苏二夫妇各自抱着三个小崽子,一齐看着村子后方那座雪山。雪山很高,山顶常年堆积积雪。崩塌下来便如天崩地裂。让人庆幸的是雪崩向另一个方向,大槐村虽受到波及,但是损失已经算小的了,村里人大多跑了出来,没有伤亡,只一些年久腐朽的老房子,在震颤中部分垮塌。苏老汉也看着雪崩的方向,沉默许久才说话,声音嘶哑,“那边是徐家村……一个村子怕是……”死亡近在眼前。逃出生天后的后怕开始爆发,周围哭声更响,更悲戚。幺宝视线不够清晰,只听到哭声在耳边不断迸发,心淡如水。她没有共情能力,只知道有人死了就有人哭,人哭是因为难过悲伤。可是什么是难过悲伤,她不懂,也体会不到。幺宝静静睁着眼睛,眼底是旁人看不到的平静冷漠。不想死的人死了,想死的人还是个只会躺着吃的奶娃娃。想死都死不了。世事真奇怪。爹的怀抱带着力度,宽厚可靠从傍晚等到入夜,近一个时辰的时间,漫长得仿似无止尽。连绵的雪终于停了,寒风依旧肆虐呼号。待在雪地里的人都是穷苦百姓,临急临忙跑出来,没了遮风的屋子,没了取暖的火盆,片刻时间就冻得手脚发僵,说话舌头都捋不直。苏家人亦然。一大家子,没一件足够保暖的衣裳,穿在身上的袄子里头陈年棉絮早就发黄发硬,根本御不了寒。几个小崽子冷得牙齿咯咯打战。担心孩子冻坏了,刘月兰把仨一块叫过来,挤作一团圈进薄被里。就这也好不了多少。苏老妇看看已经许久没有动静的雪山,咬牙,“走,回家!”苏家一片狼藉。雪崩时地动山摇,农家破旧小院在震动中屋墙崩裂房顶垮塌,地上散落残梁断木、锅碗瓢盆。好在主屋白天刚刚加固过,除了屋顶塌掉一半,勉强还能住人。灶房最为惨烈,此时已经不能称之为灶房,就是一片废墟,把土石拨一拨,随处可见被埋在下面的瓷碗碎片。“老二家的,找点木柴先在堂屋生个火堆让孩子们暖一暖。老大老二收拾屋子,看看还有什么剩下能用的。孩他爹,你去修门窗,我到地窖看看,得扒拉点东西弄点吃的才成。”苏老妇持家有道,家里事,男人孩子都惯了听她的。她说完顿了下,又对苏大道,“等家里收拾好,明儿你去隔壁村秀儿夫家看看情况,有能帮忙的就搭把手。”苏大敛眉,立刻应声,“知道了娘,我明儿一早就去。”妹子苏秀儿头年嫁了隔壁村陈家,汉子陈德人还过得去,但是她那对公婆就让人一言难尽了。今天媳妇生产秀儿过来帮忙,明儿他也该过去看看,免得秀儿在公婆面前落下口舌。堂屋升起火堆,暖意渐起,冲淡了空气中的冰冷。三个娃子围着火堆不停搓手,遭遇雪崩的害怕惊惶,在回到家后也开始渐渐淡去。家永远是能让他们安定的港湾。刘月兰坐得离火堆稍远些,怕烟气把女儿呛着。她刚刚生产完身子还虚弱,家里这一堆狼藉没法上手帮忙,只能力所能及的看顾看顾家里娃子们。“娘,妹妹睡着了吗?”四岁的苏安伸长脖子,往裹得严实的襁褓里打望。苏文苏武也纷纷支棱起脖子,窥着仅露出襁褓的一点点胎发,好奇又新奇。刘月兰挽唇柔柔一笑,“妹妹还没睡着呢,你们可以靠近点看。”这话一出,幺宝上方立刻多出三颗脑袋。歪着发髻的,虎头虎脑的,吸溜着鼻涕的。八目相对。仨娃子,“哇!妹妹长得好丑!”幺宝面无表情。“妹妹的脸肉嘟嘟的,全是肉!!她长得好小哦!脸好软!滑滑的!好好摸!”“给我摸一下!”“我也要我也要!”三颗脑袋挤在上面也就算了,说话就说话还动手,一人一指头往娃儿脸蛋戳。幺宝不能忍,攥紧小拳头奋力钻出襁褓,往前一挥。啪。挥中鼻涕虫的鼻子,力道轻得像是在给他擦鼻涕。鼻涕虫眼睛亮了,“妹妹好可爱哇!”幺宝,“……”幺宝在愤怒中睡着。苏家忙活了半晚上,终于把家重新收拾出个模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