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明月高悬,月光如水往下洒落,温柔又凉薄。魏离垂眸,片刻后从廊檐下取了根干树枝,树枝横斜,握住树枝的手有力而稳。大鹏扶风。青云直上。……潜龙勿用。亢龙有悔。一招一式凌厉有风,断刀当日一舞所有招式,一式不落。俨然,已有潜龙腾渊之姿。骏马踏平川展示完毕,风声止。月色依旧温柔,少年静立月色下,黑眸灼亮坚毅,挺直背脊透着儿郎倔强。霍子珩轻叹一声,开口,“你既主意已定,便去吧。”“谢师父!”“准备何时动身?”“清明后。”霍子珩回到屋里,床上妇人笨重翻了个身,“阿离才十岁就要去参军,啧,是不是忒小了点?搁军营里站着还没马高呢!”“莫要小看阿离。心有鸿鹄志,敢想敢做敢拼,已是常人所不能及,”霍子珩沉默一瞬,看向窗外,“若他能撑住,假以时日,必定成器。”“可惜了,咱闺女出生时见不到五师兄了!”敢情娘子担心的是这个?霍子珩失笑,坐床畔欲躺下,被娘子踹了一脚。“睡得好好的被吵醒,闺女说她在肚子里挤得慌,给我揉揉腰让我放松一下!”“……”清明节转眼至。这天整个村子里处处溢着一股艾叶清香,和着微雨水汽,味道越发清新好闻。走在村中黄土路,时不时能听到村民院里传来的说笑声,亲切欢快,脚下踩着的泥泞都变得不那么讨厌。紫衣提着米面布料揣着银两,走进小苏家院子时,半大小子们已经蹲廊檐下吃青团了。“紫衣叔叔!”小子们笑嘻嘻招呼,毫不见外,“来得正好,刚出锅一筛青团,快来吃,甜口咸口都有!”灶房里苏老汉等人也探出头来,“猜到你今儿会来,东西放堂屋,门背后有给你备好的干净鞋子,把你脚上泥巴鞋换了赶紧过来,不然就这几个小子,一筛青团待会就给你吃光喽!”紫衣不自觉展颜,“好。”这三年多他每月都会过来一趟,也每次都带东西来。小苏家从未拒过,但是他带来的东西,尽数都会用在小主身上。就是那种不客套不生分,久而久之让他竟生出错觉,仿佛他也是这个平常之家的普通一员。紫衣眼底恍惚了一瞬,很快恢复清明。大概是浪荡漂泊得太久了,所以容易对踏实安稳生出眷恋。可他身上还有未完成的使命,还有许多未做完的事,停不下脚步,留恋不得安稳。小苏家院子小,灶房也小,当初的小娃子们长成了半大少年,全部呆在灶房时就显得特别挤迫。所以几小子是被赶到廊檐去的,里头坐着苏家大人,还有毒老跟小甜宝。一人一凳一手青团,吃得嘴角沾满青色印子芝麻粒。灶头后还有年轻妇人手脚利索往烧开水的锅里放上新一筛青团子。青团香、柴火味,蒸锅咕噜咕噜冒着烟,一家子聚坐一处谈笑风生。无处不温暖。吃过青团,院子里摆上一小桌,桌上放供品,一个小火盆装上草木灰插上香烛。苏老妇把一把纸钱递到魏离跟紫衣手里,妇人粗糙的手在少年头上抚了抚。“咱家流放过来,到亲人墓前扫墓祭祀是不成了,但也不能少了仪式,燃一炷香,烧些纸钱,他们在天上看着,便知我们心里是一直挂念他们的。”魏离将纸钱抓在手中,蹲在小火盆前沉默将纸钱点燃,低垂黑眸眼底晕红。自他来到小苏家后,每年清明,都有这样一幕。当初萍水相逢母妃举手之劳,换至小苏家对他数年如一日真心相待,真要说恩情,欠的那人实则是他。纸钱燃烧,明火吞噬纸张,魏离看着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眸色沉暗翻涌。母妃,离儿但还有一口气在,恩必报,仇亦然!半大少年蹲在那里,春衫下弓出单薄脊骨,匿于衣衫下微微发颤。小苏家人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头叹息。灶房里还有一老一小猫着偷没用完的芝麻馅儿吃。小奶娃时而扭头看一眼外面,嘴角沾一圈黑胡子,“毒爷爷,人死了就死了,五师弟为什么还难过?”毒不侵嘴边胡子范围更大,嚼着芝麻咔咔声不断,“死的是亲娘,肯定难过。打个比方啊,假如有一天毒爷爷死了,被人杀了,你难不难过?伤心不伤心?”甜宝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把杀你的人杀了,给你烧纸钱。”“……”毒不侵捧着稀巴碎的心,狠狠吃一大口芝麻,“小白眼狼!毒爷爷不好吃甜的还陪你吃芝麻馅儿,你就这反应?你好歹也装个样子!”“你说偷点尝尝我才陪你的。”“明明是你爱吃甜口!”“是你想偷。”“你爱吃!”“你想偷。”“你、爱、吃!”“我爱吃,我想偷。”老头稀巴烂的心瞬间愈合,捻一团馅儿喂小娃儿嘴里,顺势偷偷把她嘴边黑胡子抹大点。甜宝眼睛悄悄弯了下,挠挠老头打结的乱发。她不会让人欺她毒爷爷。天色渐暗,紫衣逗留一日准备离开回内城。跟两极坊的契约还有一年半,除了每月打擂,他要多挣银钱还得寻别的活儿干。魏离送他出村子,一截路并不长,瘴气林转眼出现眼前。魏离停下,转身看着男子,“紫衣叔叔,我准备去参军。”紫衣脸上带了一路的笑意骤然冻结,消失,“什么?”“崔家有造反之意,不管成不成功,那人在位置上也安稳不了多久了。我等不急。”魏离表情平静,一双眼幽深不见底,只有猩红乍现时泄出他深藏的恨意,“洪德帝南宫寅,需死在我手里!”他不允许那人寿终正寝,更不允那人死在别人手上。否则,恨意如何消!紫衣浑身僵硬,很久才发出声音,“决定了?”“嗯。”“小主允我数日时间,我将内城事情了结,陪你一块入军营。”“你留下。”魏离看着他,“我不在的时候,替我照顾他们。”“小主!”“若我回不来,是命。紫衣叔叔也无需记挂。”春日夕阳尽,天际浮云迤逦绚烂,清河风拂,将不知何时又落下的细密雨丝打在脸上。让人肌肤沁凉。男子离去时脚步沉重,似要用尽浑身力气才能往外挪一步。魏离站在村口石碑旁,静静望着男子背影,待最后一丝天光隐没才转身回村。他主意已定,断不更改。成则王败则寇。若侥幸得活,终有一日,骏马踏平川!谁欺谁,试过才知道翌日,小苏家才得魏离告知要离开的消息。一家人整整花了一个早上时间,才将这个消息勉强消化。“你既已决定了,我们也拦不住你,但是自古以来,参军者年少参军八十归,想在那里挣得功名绝非易事,阿离,你当真深思熟虑过才好。无论如何,性命为要。”苏老汉沉声。参军者,有去有回已算好事。战场那种兵戎相见的地方……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将者留名,而那些在战场上化为枯骨的万万众,除了亲人有何人会铭记?苏老妇看着眼前半大少年,嘴唇不停蠕动,最后也没能把不允二字说出来。她知道少年身上背负的东西。他们再如何切身感受,也只是感受,而非经历。少年的痛与恨,只有他自己知道有多沉重。杀母灭族之仇,如何拦?苏大坐在堂屋小凳上,闷声,“何时走?”魏离抿唇,“即刻。”苏二拍了几下大腿才把话挤出来,强作轻松,“嗨,好儿郎出去历练历练,多大点事?再说阿离身上有功夫的,不定去了军营大展拳脚,很快就能得到赏识!都往好了想,干啥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