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药堂在卢府大院的东南角上,说是药堂,其实算是药库。前院有五间大房,分门别类地码放着元胡、天麻、乌药、杜仲、半夏、百合等等药材。房前院场空阔,向阳通风,每遇药材采挖时节,院场里便可晾晒鲜药材。大房门口一溜的青石榄坎,依序码放着碾槽、大石硾窝、磨盘,墙面之上,拴有牛筋绳,吊着木锨、木耙、木推板、木连枷、木叉等用具,此季节阳光充沛,恰是晾晒药材之良机,这些用具正可派上用场。
药堂内约有十来人,能望闻问切、开方下药者,惟柳郎中一人,其余,皆是药堂伙计,平日里干些骑在碾槽上碾药渣,操着木耙搂晒鲜药材等等活计。
自药堂后院正门进入,直行,绕扁鹊、华佗、张仲景、孙思邈、李时珍等石像,右拐,便有一石灰搪墙,瓦青墙白的大房,门两侧,挂一黑底绿字木匾对联——“学无常师归于主善,时有养夜要在澄源”,横批则为“朗咏极趣”。入得屋内,木柜台、药匣抽屉、问诊桌椅、笔墨纸砚、滴漏、檀香、拂尘等等摆设,与一般中药药堂,倒无别异。而挑开门帘,进入内室,乃柳郎中之居处,自居室小门再入,便得一大屋,内有一高高的骷髅架子,不穿衣服的男女木雕,玻璃器皿、瓶瓶罐罐,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稀奇玩意儿……
药材,乃是卢家大船帮重要的生意,因而,卢家药堂实为药材囤聚之所,而柳郎中之存在,不过为卢家人的专职医师,兼顾养生保健,因不对外接诊,平素便多有清闲。柳郎中初来乐州,兴致勃勃,欲在乐州一展身手,但时日一久,感觉并不如愿,屡有离去之意,但念及卢夫人知遇之恩,盛情相邀,衣食住用,一切完备,方又决定留下。因而,每遇有人生病患疾,前来医治,柳郎中自是兴奋不已,倾其所学,药到病除,毫无含糊,乐此不疲……
王铁汉、郑半仙,以及饶家三兄弟,将陈叫山用板车拉到卢家药堂,又七手八脚抬进柳郎中内室大屋时,大家环顾四周,颇感新鲜,尤其是那不穿衣服的两尊男女木雕,令三位年轻后生,感到一阵脸红心跳,而那高高的骷髅架子,又看得人不寒而栗!
柳郎中朝众人一拱手,“劳烦各位了,陈叫山就安顿在这里,我会尽力医治,各位,先请回吧……”
送走众人,柳郎中从一柜子里,取出一个针管,又从一个大砂锅里,取出针头装于其上。拉开被子一角,将针头对准陈叫山的右手食指,一戳,一吸,便吸出些许鲜血来。陈叫山被这一戳,疼得睁开眼睛,略看四周,尽管气若游丝,浑身无力,但经过赵法师之禳治,如今心志清正,不再虚妄,大许判断出这是柳郎中的诊室,想冲柳郎中笑笑,表达谢意,但嘴角略一轻动,挤出一道小弧,柳郎中根本感觉不到。
柳郎中拍拍陈叫山的肩,示意陈叫山好好躺着,不要妄动,不要乱想,即便睡不着,静静闭住眼躺着也好。而后,戴上白手套,将抽出的鲜血,置于一个玻璃小管里,再将玻璃小管,放进一黑色大瓷罐里,整张脸都趴在了罐子口上……
柳郎中正在忙乎着,魏伙头和毛蛋来了。毛蛋将食盒放下,端出一碗没有放苞谷渣渣的纯白米粥,一颗煮鸡蛋,一碟醋腌豆芽。
看见柳郎中的古怪举动,魏伙头便问,“柳郎中,你这是……”柳郎中转头回应,“做个化验……”
毛蛋有些懵,扯扯师父的衣襟,悄悄问,“化验是啥?”尽管声音轻,柳郎中还是听见了,便回答,“就是化学检验……”师徒二人听了,还是一脸懵相……
魏伙头将陈叫山搀扶起来,毛蛋舀出一瓷勺白粥,刚要喂,柳郎中叮嘱说,“你给他喂些粥糊糊便可,米粒不要喂,他吃不下的……”毛蛋不相信,偷偷舀了点米粒,陈叫山一吃到嘴里,表情僵硬,咳嗽一下,全又干吐出来了……
陈叫山拢共吃了七八勺粥糊糊,再也吃不下,煮鸡蛋和醋腌豆芽,则是一口都不吃,魏伙头和毛蛋见此,只得作罢,收拾好食盒,叹息着出了诊室。
“哟,柳郎中,忙着哩?”柳郎中正埋头在一堆瓶瓶罐罐里,倒腾来倒腾去,却听一人高叫着进了屋,回身一看,原来是少爷卢恩成。
柳郎中为少奶奶唐慧卿开方治疗不孕症,屡屡不奏效,便怀疑问题出在少爷卢恩成身上。有一回,逮着个机会,跟卢恩成说起了此事,尽管说得绕山绕水,云山雾罩,但卢恩成听出意思后,大为光火,叫嚣道,“老子逛萃栖搂、春云苑,哪个窑姐不痛快?要不是麻脸婆们给窑姐使的方子硬,老子的娃多得能站满校场坝,大的能下凌江跑船,小的也能上房掏雀儿蛋,你信不信?”柳郎中一听,只得断绝了为卢恩成治疗的念头……
柳郎中见着卢恩成,略略点了下头,算是招呼过了,便自己忙乎自己的。
卢恩成方才听宝子说,王家铁匠铺的人将陈叫山送到卢家来了,瞅陈叫山那样子,病得不成人样,八成是活不成了,卢恩成原本因被夫人训斥一番,正躺在床上生着闷气,一听,来了精神,来了兴致,便要来药堂看个热闹……
“嚯,这谁啊?躺得这姿势,挺顺溜哈……”卢恩成凑到陈叫山跟前,吸吸鼻子,皱皱眉,撇撇嘴,一脸笑花,“哎呀,原来是陈叫山啊!拳打山北张铁拳,脚踢金安刘神腿,跟小山王高雄彪过招切磋,威风凛凛,大名鼎鼎的陈叫山陈大英雄呢……咋地?生病了这是?哎呀呀呀……瞧这脸瘦得……可怜喽——”
“恩成,跑药堂来干啥?”卢恩成正伸手,想在陈叫山脑袋上拍一拍,却忽然听见夫人的声音,赶忙缩手,一看,夫人和禾巧正站在门口。
“我……这不……没事儿嘛,就转转,转转……”卢恩成将手在衫子上蹭一蹭,笑嘻嘻地回应。
“实在闲得心慌,花园里那些花儿正干着呢,担几挑水,浇浇去……药堂不是随便转转的地方!”夫人话音一落,目光变得极为冷寒,卢恩成吓得不敢直视……
卢恩成灰溜溜走了,柳郎中也忙完了手中的活计,摘下白手套,招呼夫人和禾巧坐下谈话。
夫人并未坐,径直走到病床前,定定地看着陈叫山,不言,不语,不动,就那么看着,微微一声叹息,细微得只有她一人能听见。
禾巧打一进来,就瞥了一眼陈叫山,而后目光一直随着柳郎中在转,见柳郎中摘了白手套,不再忙乎了,视线反倒不知朝哪里拴系,猛不丁,瞧向那不穿衣服的男女木雕,木雕上标注着人体的穴位经络,器官逼真,仿若真人,急慌慌将目光移开,转到夫人的背影上了……
半响,夫人转过身来,目光直视柳郎中,“元笙,你实话说,陈叫山到底还有没有救?”柳郎中避开了夫人的目光,左手手指,放在额头上,一划,“有救……倒还有救……”
“好!”夫人也不多问,将目光停在那高高的骷髅上,“既然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无论你用什么方法,一定救活陈叫山!需要什么帮助、协作,只管说,人,一定救活!”
柳郎中将头埋着,不说话,禾巧也不说话,诊室里便显得静极,夫人为了打破这静极之境,又似唏嘘万般地说,“唉,到处遭年馑,到处死人……一般人,死就死了,命里的定数。可他,死了就可惜了……”
听见夫人这么说,柳郎中再次将头抬起,“夫人,万一我救不活陈叫山,我是说……万一……”
夫人并不正面接话,而问,“有什么难处吗?有难处,你尽管说,只要卢家能做到的,一定帮助……”
柳郎中站起身来,从一个方底圆口的罐子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竹片,在手里攥来转去,若有所思,“刚才我对陈叫山的血液做了化验,进一步验证了恶犬疾之实!此种疾病,若是甫一咬伤,若是在人在上海,威廉。杰医生的针剂,便可派上用场,再辅以相关汤剂,以及适宜的环境调理,便可完全痊愈!可是,陈叫山被宅虎咬伤,已有多日,未作任何处理,直到邪毒爆发,才意识到是恶犬疾……况且,乐州不是上海,没有西医针剂,目今之计,我只能通过中医古方来治……我小时候跟父亲学医,曾读过前清乾隆年间,太医吴谦所著《医宗金鉴》,其卷八十九有‘三黄宝蜡丸’,对恶犬疾有独特之疗效……”
夫人听到这里,嘴唇一张,欲要说什么,还未出声,却听柳郎中一叹,“然而,因恶犬疾属于偏病,我当时并未将其牢记,脑中只是记得‘藤黄、天竺黄、雄黄’三味药而已,其余药剂,剂量如何,都不能完全确认!而之后几年,家中遭遇变故,我改做买卖,后来,到了上海,我认识了威廉。杰医生,从此对西医产生了兴趣,便越发记不起那个古方了……此方历经数百年,屡经历代医者演化所用,而今究竟是何般配伍,我实在无法确定,但又不敢依凭经验来妄测,毕竟,人命关天……”
禾巧听到这里,站出来说,“现在,上海太远,时间太紧,只有华山一条路,不试也得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