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踪这事儿,在陈叫山的经验里,有所谓的“蛇蜕壳”、“狼循道”、“鹰捉兔”等等玄机,其优劣得失,各为不同,宜兼相使用,不可拘泥于一。
父亲在狩猎过程中,曾数次对陈叫山讲述,天地万物,相生相克,其捕捉、狩杀、布阵、逃匿等智谋之巧。
“蛇蜕壳”为反跟踪之法,其优势是,连绵不绝,屡有换新,令跟踪者受其迷惑,断绝前路。而其缺陷是,处理不当,蜕壳不新,被跟踪者识破,便前功尽弃,反受其累。“狼循道”之方式,一路死跟,心无旁骛,但此方式惟狼独有,凭其凶狠无惧,作为保障前提。“鹰捉兔”有其跟踪视野,居高临下,全然掌握,以点控面,极为灵便!但若遇到经验丰富的老兔子,故意留身给鹰捉,而后拖着身子,进入荆棘之林,则应当机立断,进退有度,放弃捕杀,否则,便反被荆棘缠裹翅羽,挣扎不得……
因而,陈叫山将几种跟踪之法,灵活运用,对卫队兄弟,进行深入浅出的交代讲述——其一,放弃之前的卫队衣裳,换做普通衣服,以防太过扎眼,被人一眼识出。贩夫走卒,灾民地痞,不一而足,多种形态。其二,在保安团所在的北街上,布设多个观察站点,居高临下,深藏不露,一眼便可窥视保安团门口。其三,遇到余团长、闫队长、张铁拳、刘神腿四人时,跟踪之人,要灵活变换,不要一个人一直跟到底,以防被人识破,遭遇反击。其四,如遇特殊情况,或者感觉前路有疑,要当机立断,放弃跟踪,切不可贸然前往,陷入别人布设的圈套之中。其五,卫队十位兄弟,也可联合自己认为可靠的老乡、朋友、亲戚等人,加入跟踪监视阵营,使其布网更密……
对兄弟们吩咐交代完毕之后,陈叫山自己反倒就成了闲人,显得无所事事,东游西逛,悠哉游哉。
自方老板为卢家卫队赠送“太平一方”大匾,闹腾出锣鼓阵仗之后,整个乐州城的人,便都知道了卢家卫队,更知道了陈叫山陈队长。陈叫山走到街上,时常有不认识的百姓,冲他一点头,一弯腰,道一声,“陈队长好!”——“陈队长早!”——“陈队长,过来坐坐,歇歇脚,喝杯凉茶……”
这天一大早,卫队兄弟都出门了,陈叫山一个人蹲在西内院,手里拿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来拨去,时而凝眉,时而释然,时而叹吁,时而掩首,若有所思……
禾巧悄然出现在院门口,一道影子,斜展过来,一丝馨香,淡淡传来,陈叫山不用转头,便知是禾巧。
“陈队长,这么一大早,便在看蚂蚁打架么?”禾巧手捂芳唇,笑得刘海颤颤。陈叫山丢掉小木棍,拍拍两手,“禾巧姑娘,啥时练就了一身轻功,来无声,去无影,神龙……喔不,神凤见首不见尾啊……”
两人逗笑几句,禾巧说,“陈队长,今儿我和夫人又去求雨,你愿不愿意去?”陈叫山问,“三合湾龙王庙?”禾巧点头称是,陈叫山便说,“好啊,百闻不如一见,走一趟!”
禾巧叫来四个伙计,抬着两副滑竿,夫人坐了其中一副,另一副要陈叫山来坐,陈叫山不坐,要禾巧坐,禾巧也不坐,便对那两伙计说,“成,那你俩就不去了,姑且先歇着,改天再换你们……“
两个伙计抬着夫人,在前面大步流星,陈叫山和禾巧一路跟随,过关背台,经烂泥塘,出南门,跨小河桥,滑竿伙计走了大路,禾巧对陈叫山说,“他们步子大,咱们撵不上,不如操一条近道,正好在凌江桥上赶上他们……“
所谓的近道,原来是一大片芦苇荡。尽管天旱物燥,五谷绝收,但这片芦苇荡,因为依着凌江而生,且野生野长,竟蓬蓬勃勃,细叶冲天,远远望去,随风起伏,阳光之鲜亮,在芦叶上一道道划闪而过,忽明忽暗,似湖水荡漾……
待走近,发现芦苇高长,冒出人身一大截,陈叫山与禾巧走入其中,竟须仰视叶尖。原本金灿灿的阳光,蓝莹莹的天,走至芦苇荡深处,竟觉光线幽暗,且芦苇之间,又多生杂草,走着走着,禾巧眉头一皱,“糟糕,那条小路,我找不到了……”
陈叫山倒并不惊慌,笑道,“三合湾在凌江以南,我们只须直直向南走,必定能抵达凌江岸边……”说着,手指芦苇对禾巧说,“你看,但凡草木生长,乍看都是一样,其实略有差异,朝南一侧,因为向阳,枝叶便略微繁盛些,缩于其后的,则稍微泛白青嫩些。还有,太阳在东,我们面向太阳,右手为南嘛……我们就从这里直直走,这面就是南面。走——”
因为没有路,只是依凭方向而走,所以芦苇繁茂,几乎密到不可分拨。于是,陈叫山在前,并朝后伸出手,对禾巧说,“来,我拉着你,小心点儿……”
陈叫山的大手,厚茧遍布,指节粗壮,掌纹密密……禾巧的小手,绵若无骨,光似洁玉,嫩若小姜……大手握着小手,禾巧觉着胸膛里颇不消停,像是一只小老鼠,被扣进了木盆里,撞一下,顶一下,突突乱跳,不得其法,毫无去路,又急促不停……
禾巧的手心出汗了,陈叫山的手心汗更多,汗汗相汇,滑滑溜溜,汗汗相融,几欲滑脱……那是洋胰子搓手的感觉吗?那是皂角洗头发的感觉吗?是孩童时玩泥巴和水的感觉吗?
陈叫山将禾巧的手,愈加握紧了些,走几步,便变换一下握姿,横握,斜握,掌心对掌心相握,十指相扣而握……禾巧一步紧着一步,仿佛担心着小手从大手中,忽然就滑脱出来了,心里只是觉着慌,觉着紧,觉着急,又觉着相握的妥帖,觉着被保护的安逸,被引领的幸福……
望着陈叫山左手不断分拨芦苇,两脚左右开弓,又踢又踩,大刀阔斧开路的身影,禾巧眼中忽然就幻化出了一道光圈,那光圈中,是她初见陈叫山第一眼时,陈叫山光着上身,那一身硬挺似岩石的腱子肉……
只顾着望向前处,禾巧未曾顾及脚下,忽然被一个芦苇丛掩盖的树墩子,一磕一绊,“哎呀”一声,一下扑到陈叫山背上,险些摔倒……陈叫山转过来,扶着禾巧双肩,他的鼻口里呼出的热流,几乎将禾巧的刘海吹扬起来……禾巧低下头,忽然咬咬芳唇,脸上露出难受之状……
“怎么了,是不是脚崴了?”陈叫山欲低头查看禾巧的脚,是否被崴伤了,但两人离得有些太近,陈叫山刚略一弯腰,前额便要贴到禾巧的胸脯了……
“没事儿的,走吧……”禾巧皱着眉,却仍笑笑,脸上烫着汗,愈是心慌,愈是脸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