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网中,陈叫山挥刀横拦,依旧无法阻止网眼变小,且那网绳非一般绳索,刀刃抵达,即便用力锯割,也只是从绳索上滑溜过去,况且在网中,空间极小,无法腾出挥动之势,力就自弱了三分,任是锯割不断,丝毫不破……
大网边缘的套索,逐渐闭合,在陈叫山身下相互套接,咬合,平网转为笼网,将陈叫山完全兜住,上端一条长绳,倏忽变短,陈叫山便被吊了起来,晃晃悠悠,朝一侧移动过去。
透过细小网眼,陈叫山看见:大网顶绳之末端,有一个圆形的轮子,绳子沿着轮子盘绕了一圈,而圆轮中心空着,又被另一根绳子穿着,相互借力,似乎四两拨千斤……晃晃悠悠之间,陈叫山的身子,犹如荡秋千一般,朝前荡去,身下的街道、房子、取湫车辆、马匹,急速地后退而去……
一瞬间,迎风而被荡去的陈叫山,似在清梦中一般——天地空寥,尘事悠悠……祖屋门上的对联,絮絮吊吊……划向屋顶的铜钥匙,金光熠熠……跋山涉水的逃荒之路,漫漫迢迢……聚集在卢家大门前的流民,齐声呐喊,纷纷嘈嘈……穿着一新的卫队兄弟,走在街上,精神抖擞……禾巧给自己脖子上,挂上玉佛的那个晚上,月光似银……虚水河边的黑夜里,夫人送给自己的打火机,燃烧的火苗,跳动摆摇……
兜网上升极高处,似乎拉力卸去,自那圆轮传递而来的力量,使得兜网又急速下坠,地面愈来愈近……
陈叫山在兜网中,被四个高家堡乡勇抬着,穿过一条极窄的巷道,右拐,推开一扇红木大门,进入一大院中。
时间仿佛一个轮回……而今又如初见一般……
高雄彪戴着墨镜,穿着白衬衣,藏蓝色马裤,褐色皮靴,项挂翠玉观音坠,腕戴红绳联犬牙,坐在一张藤椅上,看着兜网中的陈叫山,唇角依旧是那桀骜不羁的笑容……
“陈叫山,别来无恙……”高雄彪将身子朝前倾倾,将墨镜朝上推推,“我曾说过,后会有期,果真就有期,嘿,也是缘分……”说着,对几位乡勇一挥手,示意将兜网解开。
几个乡勇走过来,将兜网的套索一提,网眼顺势便大了些,有一位乡勇,捏住陈叫山的长刀,轻轻一拉,陈叫山也不坚持,松了手,任他将刀抽了去……陈叫山的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搭在了腰间,裤腰里别着的,正是从田老爷那里得来的盒子炮……
兜网打开一刹,陈叫山就地一滚,单掌一拍地,身体腾展而起,一跃至高雄彪身前,一手佯装去攻击高雄彪面门,另一手快速地摸出了盒子炮,指向了高雄彪的太阳穴……
高雄彪似也早有准备,并不惊慌,在陈叫山的盒子炮,抵住他的太阳穴时,高雄彪呼地站立起来,从马裤里,摸出了一把极小的手枪,几乎于同时间,将枪口抵在了陈叫山的眉心……
忽然见此变故,大院外围的楼房里,窗扇忽地大开,每一个窗口里,都架出了几支长枪,从各个角度,瞄准了陈叫山……
陈叫山的拇指,抠在盒子炮的扳机上,微微一动,而又恢复先态,冷冷一笑,“高雄彪,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是受那余团长的指示,特地给我摆下了这么一桌子,恭候我多时了吧?”
“陈叫山,放下枪……”窗户里几位乡勇大吼着,“你就是武功再高,怕也敌不过这十几杆枪吧?你要不想被打成蜂窝,趁早放下枪……我们堡主,根本就无意杀你……”
高雄彪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手臂发抖,枪口在陈叫山的眉心,晃个不停,继而,索性将手枪收了回来,也不管不顾陈叫山的盒子炮,慢悠悠地又坐到了藤椅上……
高雄彪悠悠哉哉地将墨镜摘了下来,朝上呵着气,对着太阳,瞄瞄看看,继而将墨镜腿腿一合,又笑了起来,“陈叫山……你的瞒天过海,可以瞒过所有人,但瞒不过我高雄彪!平心而论,你的武功,的确在我之上……但那天在校场坝,你有意让我,而且让得天衣无缝,除了我,任何人都看不出丝毫破绽,哈哈哈哈哈……”高雄彪笑得白衬衣抖个不停,陈叫山的盒子炮,在他太阳穴上,几乎都快架不住了……
“没错,你说的没错,我是受了朋友的指示,要在高家堡好好地招待你们取湫队的……”高雄彪停止了笑,一脸肃然,目光悠远而苍茫,似乎要穿越云霄,“你看,我已经做到了!正如你所说,我摆的这一桌子,也算够丰富的了,你手下兄弟,也都算是吃了个饱,喝了个醉,唯独你陈叫山,吃了个半饱,喝了个半醉……”
陈叫山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炮,心想:适才在那兜网之中,人家若是杀我,不费吹灰之力,可人家并未动手……想到此,陈叫山将盒子炮抽了回来,枪管调转,将枪口对准自己,将枪把朝高雄彪递去,“今儿我陈叫山输得心服口服,无话可说……”
“这玩意儿用着膈应,还是你自己留着玩吧!”高雄彪瞥了一眼盒子炮,并不伸手去接,“其实,你说错了,今儿这一出,还是你陈叫山赢了……我重重机关,倒来倒去,你若不是牵念手下兄弟,我根本就奈何不了你……唉,还是你高人一筹啊,我高雄彪输得心服口服……”
高雄彪站了起来,背手于身后,朝院子中间走去,走了几步,停住,仰着头,看看天上的白云,看看远处的青山,长长吁出一口气来,重又将墨镜戴上了,“于朋友而言,今儿我摆的这一桌子,也算尽到朋友情谊了,谁吃的饱,谁吃不饱,谁喝的醉,谁喝不醉,那都是缘分,都是造化……在缘分和造化面前,我高雄彪,你陈叫山,还有我那朋友,谁能掌控一切,驾驭一切?一切都是天意,一切皆有定数啊!”
高家堡的乡勇,很有眼色,见高雄彪走到了院子中间,便将藤椅搬来了院中,而给陈叫山也搬了一张椅子,示意陈叫山坐下说话。陈叫山也不客气,将盒子炮朝腰里一别,便坐下了……
“我高雄彪,与你陈叫山,可谓萍水相逢,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对了,曾经在校场坝,你还给过我一个面子,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高雄彪抬手挠挠头发,转头看向陈叫山,尽管他的视线被墨镜遮罩,陈叫山依然能感受到那墨镜背后的一份诚恳。
“我高雄彪从小就有‘三怕和三不怕’——怕我娘的眼泪,怕我爹的叹息,怕欠下别人的人情,还不上,还不了;三不怕呢,是一不怕穷,二不怕狠,三不怕死……”高雄彪无限唏嘘地说,“今儿摆下这么一桌子,我那朋友的人情,便算是还上了,以后也不用再惦记着了!可欠你陈叫山的人情,只还了一半,还有一半,不知道要猴年马月才能还上……”
原来,高雄彪竟是这样的一个人。
陈叫山忽地想起了姑丈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类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还我一丈,我此生永敬人”,“施以人,不求人来报,受于你,必念报之切”,“取人之可取,过人之能过,取过之道,往复一心,便为完人矣”……姑丈曾说这些话时,每每于酒酣耳热之际,穿着长袍,背着两手,慢慢地踱步,脖子一下下地朝后拗过去,靠过去,再反转回来,尽管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但那眼镜片后面的眼睛,充满了无限沉醉……陈叫山常常手托着下巴,小脸上充满了疑惑表情,不明白姑丈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些之啊也啊的,听着绕口,而且枯燥,别扭,禁不住就哈欠连天了……而今想来,这些人世之大道,自己一直并未上心去悟,自然也就没有付诸于自己,施行于他人了……自己没有做到,没有悟到,可眼前这位高雄彪,偏偏就已然做到,已然悟到了,自己与高雄彪的差距,岂是武功层面的高低啊?人世大道,高雄彪在天上,自己则在地下,相隔甚远,岂止千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呀……
思想至此,陈叫山略略叹息,冲高雄彪说,“高兄太过客气,太过客气,我陈叫山当真是无地自容,如坐针毡啊!”
高雄彪听罢,又哈哈大笑了起来,末了,却正色道,“既然你说我高雄彪太过客气,好,那我就说些不客气的话?”陈叫山伸出一手,示意高雄彪尽管说来……
“你们此次取湫之行,其初愿,是为百姓求雨消灾,初愿便令人敬佩!其信念,要跋山涉水,历经艰险,信念便令人敬佩!可是……”高雄彪略略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仰头看天,“天不下雨,是雨云未能形成,气候之节序未到而已,并非是什么龙王无视,天帝无情,在我看来,纯属无稽之谈……西洋人早对天气之变化,进行了无数种研究,风雷雨电,阴晴霜雪,已然循出一种可供人按图索骥的规律来,这规律,便被称为气象学。有此学科,西洋人便不再盲目,不再惘然,不再麻木……”
高雄彪忽而意识到了自己激动所带来的失态,便将语速降了下来,冲陈叫山笑笑,“抱歉,扯远了,扯远了,咱言归正传……在我看来,所谓取湫,不过老祖先心中的某种念想与寄托罢了,如果取湫当真能使得风调雨顺,天下百姓五谷丰登,我高雄彪就算拼上性命,早就去滴水岩白龙洞了……”话说至此,高雄彪感觉自己的话,充满了一种怨气,且极为不恭,言下之意是——“还等到你陈叫山来取湫么?”
高雄彪沉默了,陈叫山也未接话,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