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洗去一身污泥,换上体面的新装,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触及记忆深处的脏污。可风水轮转,竟也有摇身一变,成了嫖客的一天。好生讽刺啊。倌儿脱下了衣衫,倒是半分也不拘谨,赤脚踩着地上软垫,作势要去搂宵随意的身子。宵随意伸出手来,一掌将他打晕了过去。倌儿身上青青紫紫,关节处还有深浅不一的红痕,有些擦破了皮,透着血印。宵随意不忍直视,不知这尚未成年的男孩不久前曾遭受过怎样的对待,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陪侍自己的。“抱歉……”宵随意将他抱起,放在床上掖好被角。虽没做什么,却没来由的愧意深深。换上了倌人的衣服,轻纱遮面,堂而皇之地踏出门,循着师尊所处之地轻悄悄行去。先前进去的清秀倌人不知何故又被扫地出门,扶着老鸨哀叹连连。“阿公,奴家尽力了。”清秀倌人甚是沮丧。老鸨捶胸顿足,“这公子,到底想要什么样的呀?”宵随意已行至两人跟前,稍稍作揖道:“阿公,不如让我……奴家去试试。”“你?”老鸨将他从头扫到尾,宵随意以为要露馅,前者却松了口,“也罢,去试试也无妨,指不准他就喜欢你这款的。”闻言,宵随意立即推门而入,不敢逗留,怕多言一句便要露出端倪。老鸨瞧着他背影,喃喃道:“这小子叫什么名字,我怎没什么印象?”“不是庭庭嘛,那衣裳还是我送给他的。”“庭庭……”老鸨喃喃:“不是陈老爷的私宠吗,从不主动接客的,今儿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可不是嘛,要是被陈老爷知道了,估摸着又要折腾得三天下不来床。”这些话,宵随意是听不到了,他一进门便落了门栓,随手施了个隔音阵,将外头嘈杂言语皆屏蔽了。“施阵的手法如此熟稔,倒让我想起了我的小徒弟。”靡园(三)室中央铺着软榻与矮桌,酒盏狼藉。柳权贞斜倚桌仰头饮酒而尽。他眼神扑朔,双唇润红,松松垮垮的衣衫敞至胸下,状似懒散的样子甚是好看。周身几坛子酒已经见底,柳权贞的酒量几乎不可估量。宵随意常常怀疑自己的师尊是酒仙下凡。“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他兀自说着,辨不出是什么情绪。宵随意不知他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找人说话,是真对自己有何偏见了吗?心下不甚开心。“公子想说什么,奴家尽听。”他变着嗓音。柳权贞朝他勾勾手,“过来坐。”宵随意依言,在酒桌周围挑了个就近的位置,端端正正盘腿而坐。“坐到我边上来,给我捏捏肩。”宵随意起身换了个位置,双手从袖中露出,落在柳权贞肩胛处。他以前也为师尊捏过肩,师尊喜好什么样的力道,在乎什么样的位置,他比谁都清楚。柳权贞闭目享受,忽道:“连捏肩的手法都那么相似,若不是我悄悄瞒着他来,我都要怀疑你就是他本人了。”宵随意一愣,动作停顿了刹那,又速速接上,不敢露出什么马脚。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小心翼翼,分明就是来找师尊说正事的,找着了言明便是,何苦这样即兴表演?无名指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缠系的纤细红绳,隐隐约约闪着薄光。用小指摩擦,竟触不到实物,极像某种缠缚的灵能。这是何物,昏迷时被人施了暗咒?他心疑道。“傻小子,这是鬼童送给你的礼物,姻缘线呐,你和你亲爱的师尊一人一根。姻缘线一在,同心相结,至死不渝。”如梦令陡然跳出来答疑解惑。这解释让宵随意吓了一跳,不由腾地立起,朝空气惊喝:“你说什么!”这一嗓子,将柳权贞也震醒了,这才发现这哪是什么侍奉的倌人,分明就是自己的徒弟。本想拿出师尊的威严来,斥责宵随意的胡闹之举,却是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怎般也没骂出口。他想起了那个让他摸不清道不明的奇诡春色梦境,心脏突突地跳着。闭上眼那些难以言喻的画面便会浮上眼前,他想借酒消愁,却好死不死又碰上了徒儿,心乱如麻。想他柳权贞逛过多少窑子,摸过多少姑娘,却从未想过对自己的徒儿下手。他当真慌。二人对视良久,宵随意知道瞒不过去了,索性扯下面纱,变回原声低首道:“师尊,我……我并不是想破坏你的雅兴,就是……也不知怎么地,阴差阳错就变成这样了。你千万别动气,我可以马上出去,给你挑个顶顶好的。”徒弟给师尊挑倌儿,像什么话,说出去人家以为他柳权贞是斯文败类,专门带坏良家子弟。“回来!”他道。宵随意乖乖回身站好,师尊俨然不高兴了。他脑子里只想着如何重拾师尊的雅兴,早把姻缘线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了。柳权贞有些燥热难安地在屋子里踱步,没注意都负于身后的手上萌动着些微红光。靡园(四)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想起方才徒儿的异样,柳权贞道:“你适才惊呼什么,是不是你身体里的东西又迷惑你了?”“啊……不不,没有的事,师尊。”“你若实在厌烦于它,我会想办法将它帮你身体中拨离。”如梦令嗤道:“切,吾以你心脉为养料,拨离了你这小呆瓜也就一命呼吁了,想想阮恨生。”宵随意摇摇头,“不必劳烦师尊为我忧愁。他日待我灵力强盛,必将其制得服服帖帖。”“他日待我灵力强盛”几字,分外清晰地刺着柳权贞的耳膜。他眉宇隆起,想起梦中徒儿那无可反驳的气势,心神又动荡起来。捏了捏眉心,疲乏与凌乱之感涌上。宵随意见之,关心道:“师尊可是不舒服?”上前几步,作势要扶。“你别过来,你就站在那。”柳权贞止住他。宵随意有些疑惑与无措,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怎般也不愿放下。“师尊这是怎么了,为何如此与我保持着距离,你以往从不如此。”“师尊可是因为我身负如梦令之事对我有了想法,你若不喜这法器,我当场将他剜出。”他拔出随身匕首,二话不说对准了心口位置。如梦令惊诈:“小呆瓜你疯了,为了你师尊这样伤害自己。你可知这一刀下去,你也活不久了。”宵随意紧抿嘴唇,已将匕首尖端插入皮肉。手忽然被扣住,往外一拧,匕首哐当落地。柳权贞看着他,“你……唉,不是你的问题,是为师自己的问题。”他施展治愈术拂过少年胸口,浴血伤口瞬间愈合。宵随意更加不懂了,“师尊有何问题,不便与我说吗?还是觉得我能力低微,解决不了?”“莫要想太多。你平常如何,现在便如何,不用花心思揣度为师的想法。我的问题……谁都解决不了,只有为师自己可以。你先回去吧,让我在此静静。”“师尊……”“好了,不要再多言了。”宵随意既担忧又怏怏,却不能同师尊争辩什么,杵了半晌,一直被催促着走,他想听话又不想听话,便暂且依了师尊的意,退出门去。到了门外却未走,执拗地守着。原本守门的老鸨失了踪影,周遭人群三三两两围于廊杆,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似在看热闹。“陈老爷,别打了别打了,庭庭身子弱,经不得您这般折腾。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有人在求饶讨好,声音从楼下唱曲的台子边沿传来。宵随意循声望去,果见聚了一帮人,一个穿金戴银的中年男人正揪着一赤裸少年的头发,套着指环的手啪啪地狠扇在少年惨白的脸颊上,不仅留下了指印,还留下了金属环印。反手扇过,指环外侧繁复的花样像利器划伤了少年皮肤,血痕一道一道,红液直往外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