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千叶胆战心惊,他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打听到了囚禁之处,趁着夜色寻了过去。来神峰的囚牢已是废弃多年,它掩于结界之内,藏于地下,如同机关暗道一般。林千叶找到它的时候并不困难,机关暗道遍布的岔路亦无所阻拦。他看到被刺穿琵琶骨的女人鲜血淋漓地像刚狩猎的牲口一样被吊挂于墙壁上之时,皮囊之下的真实魂灵终究压抑不住,嚎啕痛哭。砍断了锁链,将女人紧紧搂在怀里。即便他早已沾染血腥,在深渊中徘徊,心中亦有在乎之人。“阿娘,阿娘……你怎么这么傻,你不是说赤岭以外之人都阴险狡诈吗,你还出来寻我作甚?”他已是涕泪交流。女子模模糊糊睁开眼,瞧着面前这人,他长得好生奇怪,“我的孩子不是这副面容,你为何叫我阿娘,你究竟是谁?”“我是千叶啊,娘……”少年撕下伪装的面皮,那张疤痕累累丑陋扭曲的脸赫然显现。女子却笑了,抚摸着这张让不少人避之不及噩梦连连的脸颊,“原来你嫌自己丑,给自己做了一张假脸。吓死为娘了,你活着就好,不要到处乱跑了,跟娘回赤岭去。”林千叶奋力摇头,“娘,回不去了。若我就这么走了,事情便要败露,这里的人都饶不了我,会一路追杀,会害了赤岭所有同胞。”白衣男子持剑从一侧走出来,饶有兴致的瞧着面前的景致,他道:“乖徒儿啊,即便你不回去,也已经败露了。”林千叶回身看他,这人是他的师父,亦是他的仇人,是标榜正道仁义的伪君子。“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我是你的师父啊,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武道古死得好惨啊,我总得替他报仇呀。”武道古滔滔不绝讲述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不,他不该叫武道古,他是林千叶。柳权贞觉得可笑,又觉得可怜。“师叔修为不浅,那晚,究竟是如何被你害死的?”林千叶哂笑道:“玉琼山当年轻医重武,我师父刚愎自用,要让他着道还不简单吗?”他瞥了眼柳权贞,“你不也受过我的银针,该知其滋味。”柳权贞道:“你害了他,坐上了他的位置,仇怨一一扯平,也该满足了,为何今朝还要做这样的事?”“什么事?你说青莲城,还是陌城?若要我一一道来,也无不可。”他俨然破罐子破摔,不怕揭自己老底。“因为看不惯你们这帮正道门派的仁德嘴脸啊,每每褪下面皮,看到自己这张疤痕累累的脸,便恨难断,意难平,所以呢,想要兴点风作点浪,再让你们死几个人,不然怎么对得起我娘,又怎么对得起我自己。”柳权贞似乎重新认识了他,又想起一事来,“数年前杨柳镇周府家主死于非命,是不是也是你所为?若我没猜错,那人便是你生父。”“他不配做我父亲,他早该死了,让他多活几年,已是仁至义尽。”林千叶言辞愤慨,想来对那人痛恨至极。“该死的人都死了,你为何不知收敛,还要在这血路上走?若没有青莲城之事,也没有陌城之遇,我永远都不会知晓你的底细过往,你还是我的师弟。如今你毁了这些,又能得到什么?”林千叶垂目叹息:“是啊,若回到当年,我根本不会踏出赤岭半步。那些恩恩怨怨,也会与我无半丝瓜葛。我也朝思暮想着,能有一物,让我回到从前。然等我知晓真有那物时,它已经被别人派上了用场。”叹息变成咬牙切齿的不甘,“且这人近在眼前,我冥思苦想,总想不透那物怎会被他所有。他改变了时空,回到了过去,我以为他要做什么了不得的事,结果他温温吞吞,只沉湎于做你的徒弟。”柳权贞一愣,“你说什么?”林千叶瞧着他蒙在鼓里的模样,不由笑笑:“你当真以为,我稀罕做这些沾腥带臭的事。上辈子,我已经做得够够的了。”柳权贞追问:“什么上辈子,你给我说清楚。”“告诉你也无妨。”林千叶找了块凸石,懒散散坐了下来,学着柳权贞以往模样,翘起腿来。柳权贞的剑早已失了力,没有归鞘,亦没有横剑直指,他只是握在手中,没有了起初的目的。被不知所谓的话语带起了某些沉在心底的思绪,困惑与不安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隐隐觉得林千叶会吐露一些他并不想知道的事,就好比他不想知道宵随意的过往,他亦不甚愿意明晓这其中的是非曲直。这本是由他主导的对质,却俨然失却了主导权。林千叶道:“师兄,坐啊,这个故事很长,而且比我那些陈年旧事可有意思多了,你的乖徒儿肯定没有告诉过你。如今你我摊牌了,机会难得,便由我将这裹脚布一般的原委告诉你罢。”柳权贞听过很多故事,有如说书先生描述的那样一波三折荡气回肠的,亦有如传奇画本里撰写的那般荒诞不羁不可捉摸的。然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某某某谁谁谁,不会同自己搭上一丝一毫关系。他从没有想过,自己当上主角的故事,比传奇画本都要丰富多彩。什么前世今生,什么穿越时空,什么涅磐重生,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讲罢。他听着林千叶娓娓道来,起先的震惊无以言表。前世的自己,竟还能同魔族的圣女牵起情丝,多么荒唐。他骨子里确实悲悯众生,却不会为了众生葬送自己的前程。他自认没那么高大伟岸,也曾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叛离玉琼山倒也罢了,竟还能挑拨中州各派,还能让玉琼山的青翠变为腥红,真的是吃饱了撑的。还有宵随意……原来前世他并不是自己的徒弟,原来最后一剑了结他性命的人是自己。都这般待他了,还要这样不离不弃黏着自己作甚,他是傻了吗?柳权贞摇头又摇头,冷笑复冷笑。“怎么,师兄觉得我在说谎?”“若你说的都是真的,那所谓回到从前,总要有个媒介吧。即便像红玉指环这等稀罕物,也只能进行简单的时空转移,却不能逆转已发生之事。你倒是说说,这世上何物有这等能耐?”林千叶不疾不徐,“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便是你徒儿脖颈之上的一块翠玉。”“笑话,他何曾佩戴过玉器。”柳权贞反驳道。“这玉器已然发挥了作用,自然是烟消云散功成身退了,哪能留下什么痕迹。若能留着,早就被我抢夺过来,重新逆转时空,回到我想回到的地方了,哪还有闲情在此同你讲这些破烂往事。”“你所说这些,无凭无据,当我是三岁小孩么。况且为何所有人失了记忆,唯独你,记得所有的事?”“师兄当真不知么?”林千叶看着他,“看来师兄是孤陋寡闻了。”他道:“托红玉指环的福,此物与翠玉属性相同,我持有指环,当然不受翠玉的影响。”柳权贞却道:“什么指环,什么翠玉,我根本不在乎这些。你长篇大论同我讲这些,能说明什么?我只听出来,你骨子里作恶多端,前世坏事做尽,这辈子,还不知悔改。你做这些,到底想要什么?”林千叶望望苍天,又沉声喃喃:“是啊,我到底要什么……做了那么多坏事,到头来,不过是因为一块翠玉,因为一个籍籍无名之人,将我这些处心积虑都化为过眼云烟了。”眼底里,流淌着无数失落与自我讽刺。“收手吧,如今还来得及。”林千叶却煞是苦涩,“师兄,我双手早已沾满血腥,你叫我如何收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做个来神峰医道宗师?别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