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随意已不知该回答些什么,他再次拥抱住青魂,“不会,我怎会。”青魂道:“我的神力完全消失之时,亦是我生命终结之时。”宵随意这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您是神啊,怎会有力量消失的一天?”“即便是神,也是有寿数的,始神都化为山川河流了,我也不会例外。甚至白虎、朱雀与玄武,应该也与我一样,他们完成了在人界的使命,便会陨落,转入轮回,重生为人。从此这世上便再也没有神,人族将成为主宰。或许这便是始神法则的精髓吧。”青魂平静地叙说着这些事,没有过多的执念与牵挂,好像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很久了。他继续道:“我本不知该如何与你说这件事,现在看来,你应该可以接受,毕竟,你身份特殊。”宵随意忽然牵住他的手,牢牢扣着,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分明知道千年后会再见,此刻仍旧无比眷恋,无比苦涩。“我已经想好了,死前一刻,会现出真身横亘于草原的边界之上,成为一道世世代代守护族人的屏障。到那时,白虎族再也不能无所顾忌地长驱直入,你与那些戍守于此的士兵们,也再也不用背井离乡。”宵随意听着,双眼再次湿润,他捧着青魂的双手跪于地,额头贴在那双手上,簌簌落泪,悲痛无比。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也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男人本不轻易落泪,然此刻,唯有眼泪能发泄他的情愫。那之后又过了些年数,白虎族与青龙族依旧战事不断。有一日,青魂骑着草原的一匹老马哒哒哒地来到宵随意身边,形单影只。他带来了两件旧物:一把伞与一柄扇,说是宵随意生父生母的遗物。伞有名曰沐雨,扇有名曰破风。二者并非什么神器,只是很普通的装饰物件,更别说什么锦绣织面,更是没有了。宵随意想不通它们是经历了什么变故才会成为千年后厉害无比的样子。他亦是没想到,这两件神器会是小金生父生母之物。他猜测着,或许是常年跟着青魂,受神明之力影响,才有了神性。青魂将两件东西交到宵随意手里,道:“别看它们模样普通,实际上是可与山海匹敌的兵器。”又道:“本来啊,这两样东西我是早就想给你的,阿海有山海,你却没什么兵器傍身,总归不妥。在你决战阿海之前,一直觉得时机未到,两件普通饰物也没完全凝练出灵性,所以耽搁了。倘若我早些给你,或许你与阿海……”他谈到此处,并没有再说下去,只道:“你且收好。”宵随意接过两件神兵,那神兵在触及他掌心的刹那,忽地变了模样,同宵随意记忆中的样子别无二致。青魂看着这变化,颇为满意:“你看,它们承了你父母之念,只对你有反应,你使用下看看。”宵随意握在手中看了良久,他早已知道这两件兵器的威力,可不想薄了青魂的雅兴,便相继施耍出去,立时狂风起,日色暗,比之千年之后有过之无不及。“好生厉害,我就知道,您给我的,都是最好的。”“你欢喜吗?”“甚是欢喜。”青魂咳了几声,他捂着嘴,强硬地压了下去。宵随意观察到他的异常,印象里,青魂从来没生过病,可这一次,“从来没”三字要抹去了。他心里头有隐隐不安,是不是某些界限将要来临了。青魂好像憔悴了,他的眼角有了细纹,他的两鬓有了银丝,虽然不甚明显,但在宵随意眼里却是放大了无数倍。他拉住青魂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眼里饱含着神情,已经很久很久,他没有以这样单纯的眼光看待青魂了。青魂难得显出红晕,“怎么,我脸上有花?”宵随意抚摸着他的脸颊,指腹覆盖着厚茧,甚是粗糙,青魂却很是享受。宵随意道:“这几日还算太平,您有哪里想去的,我陪您出去走走。”青魂主动扣住他的五指,声音轻轻柔柔地道:“好啊,是不是哪里都可以?白虎族域也行?”“可以,哪里都行,只要您说出个地方。”“嗯……我翻阅你所著关于白虎族的山川风物志里,有一处地,曰玉琼,那里风景甚美,物类繁多,又无人问津,不如去那里瞧瞧。”宵随意收紧牵住青魂的手,他没有想到青魂会说出这个地方,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乱剑峰的人魔大战之事,心头抖了抖,却还是露出虔诚的笑意,“好啊,今日天色不错,我去收拾下,说走便走。”青魂坚持要骑着他那匹行动缓慢的老马,宵随意也不跟他拗,最大程度地由着他。千年前的玉琼山只是一处兽禽横行、奇花异树疯长的荒野之地,无人在此修道,更没有辟出上山的路。宵随意初到此地时,乃是靠体力硬生生爬上去的。如今他与年少时大不相同,御剑之术莫说登峰造极,一时间也很难找出可匹敌之人了。他与青魂长途跋涉,到了山麓,青魂仰头观望,山头没入云端,不见踪迹。他叹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这样的山了。”宵随意望着他的侧颜,记忆顿时混乱起来,他想起了师尊带他上山时的情景,想起了玉琼山长阶被血洗的情景。其实师尊何错之有,宵随意回到千年前才明白,这世上本没有什么魔族,只不过是偏见和仇恨臆造出的东西。“你在想什么?”宵随意回神过来,并不隐瞒,“想了想千年之后的事。”青魂将缰绳系在树干上,不疾不徐,“不用着急,你总能改变一切。”他的声音温润如春风,仿佛在说着某种十分笃定的预言。宵随意却只是把它当做无伤大雅的慰藉之词。他抽出别在腰间的山海剑,施法让它浮于半空,“大人,我们乘剑上去。”青魂看了看剑,又看了看他,“打哪学来的本事?”“将您的腾云驾雾术活学活用罢了。”青魂搭上手,从身后抱住宵随意,“那这次,劳烦金主帅带我腾云驾雾了。”“好嘞,出发。”宵随意乐在其中,他只以为青魂是想见识见识他的本事,却不知道,青魂是真的飞不动了,什么腾云驾雾,都只是一去不返的往事了。他们在山顶走走停停,一峰游毕又到另一峰,美景赏遍,追兽逐禽,好不乐哉。是日夜里,他们碰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他并不是人,而是同青魂一样,是位神明。神明有一对三角兽耳和长鞭般的绒尾,他躺在几只黄黑斑纹的虎兽中央,双臂枕于脑后,闭着眼睛,似在熟睡。其中一只虎兽,正来回逡巡,观察着周遭形势,见着宵随意与青魂,立时龇牙咧嘴,呜呜低啸。白虎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来,这一睁眼,眼眶之中白茫茫的,他在宵随意和青魂之间瞄来瞄去,最后停留在后者身上,悠悠道:“小青青啊,好巧。”宵随意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故友,惊讶之余,发觉此人的双眼似乎已经盲了。青魂撩袍在一方矮石上坐下,“好久不见啊,老朋友。”看门虎仍在龇牙咧嘴,宵随意挥了挥掌,虎兽像吃了败仗,垂首躲回白虎身后。白虎并不擅长寒暄,他在与青魂短暂的语言交流之后,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宵随意身上,“这孩子……是你的看门狗?”“……”青魂纠正他,“你这用词有欠妥当,他是我的子民,我的朋友,我的爱人。”“子民,朋友,爱人……”白虎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转而笑笑,“倒是你的风格。”宵随意立在青魂身侧,细细听着,并不参与二人间的交谈。青魂道:“你的眼睛怎么了?”白虎呵呵呵地自嘲,“被人设计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