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抬头望去,正对上一双清澈的眼,却深不见底,似是有浅浅笑意浮动。他仿佛在那双眼里看见了星辰流转与花开花落。
这一刻,周身烈烈火光都淡去,那些嘶喊哭号也尽数模糊,静到只能听见自己干涩颤抖的声音:“仙人……救我……”
那人缓缓笑了,明明是平凡的面目,却陡然生出不可逼视的光华,像是子夜初绽的青莲。
声音如春风拂过,好似是与他临街偶遇而寒暄,“我路过此处,欲往江南去,可要带你一程?”
秀水城地处江南的航运命脉,背山环水,锦绣绫罗掺着写意笔墨,繁华与静美恰到好处的糅杂于一处,极尽天下风流。
正值年关刚过,家家户户贴上春联剪纸,挂起新扎的亮色纸灯,糯米汤圆的香气飘散出来与长街上未散的爆竹硝烟混在一起。天公却不作美,接连几天铅云浓密,沉沉的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今日忽而放晴了,久违的清透阳光刺破碧湖上浮动的烟波,秀水城迎来了两个北来的客人。准确的说,是一个青年,带着一个孩童。
东家是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腆着肚子眉开眼笑的将客人迎进来,“我这院子虽然空置了一阵,收拾一下住人却绝对没问题,主卧的南窗,还可遥遥望见那碧湖水光呢,这景致,江南第一的落雁楼都赶不上啊……”
青年环视一周,草木式微,斑驳的白墙暗尘点点,走进前厅,青瓦残破,冷风呼呼灌进来,叹了一口气,“说个价钱吧。”
东家笑的更开心了,“租则按年,每月二十两不二价。您要是买,一次付清,给您个八折,我再从家里指五六个长工过来,添砖加瓦修葺一番,用不了半日功夫,保证里外焕然一新,您住着也舒坦,这……您看?”
青年点点头:“那就买吧。”
东家迫不及待的签字立了契,银票往怀里一揣,哼着小曲走了。
五个长工转眼就到,二话不说的里里外外忙活起来,搬梯加瓦,和浆抹墙,好不利落。
这事不出半日,临湖一条巷传了个遍,钱东家昧了良心,将那死过人的凶宅,卖给两个外地来的兄弟。
青年看着修葺一新的小院,眼里似是有了笑意。
孩童跟在青年身后走进屋里,怯怯的牵着衣角,微低着头,一语不发,显得安静乖巧。但若是仔细,便能看见他用力到泛白的指尖。
沈星渊并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沈府的人来接他们之前,他娘亲不过是拾花楼里的歌女,连头牌都算不上,生下他之后便愈发光景惨淡,他四岁之前虽尚在懵懂,跟在娘亲身边,却也知道世事凉薄。后来到了沈府,深宅后院里的腌臜事不比歌楼里少,所谓最毒妇人心,后院里哪个女人是没手段的,日子过得也极是艰难。
算起来,他过的最好的日子,便是跟在这人身边的这些天。
他心智早慧,早早明白了许多东西。
知道江湖上没有救人不图报的大侠,这世上也没有白来的好事。
眼前这人,看似温善,救下他的原因,或许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
可是,这人却有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本事,那些狰狞可怕的黑影在他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说带自己一程来江南,现在已经到了,他会怎么样?赶自己走?也对,自己对他来说,不过是负担而已。
不行,绝对不行!一定要留在这人身边。他喜欢看见什么样的人?自己这一路上安静乖巧,他没有丝毫反应,那就是要做天真无知,不谙世事的孩童模样了……心思电转,也不过是一念间。
蓦然抬头,灵动的眼中蓄满泪水,稚弱的哭腔带着浓浓鼻音:“你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能干,真的,我会很多事,还会做饭,你别……”
青年闻声回头,倏忽怔了一下,俯下身给怀中的孩子擦眼泪,动作轻柔却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
久久无言,沈星渊暗中思忖这人怕是打定主意要摆脱自己了,一时绝望,面上却依旧哭的可怜。
忽听得一声叹气,“我有一个弟弟,可惜福薄早夭,如果还活着,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沈星渊忙开口唤道:“大哥哥,你不要赶我走……”
沉默之后是出乎意料的惊喜,那人说,“……罢了,许是命里有缘。”
沈星渊八岁那年遇见了一个叫白衍修的人。
带他远离那些刀光剑影漫天血色,带他走出夜夜纠缠的梦魇与声嘶力竭的哭喊。带他来到这秀水城。
开始崭新的人生。
从此只剩安宁与平和。
血色燃尽长街,他死命抓住那人的云靴,就像溺水濒死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