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了童年时那漫天泛滥的黄河水,滔滔而来,几乎将她灭顶。阴霾一片的世界里,眼前只有一片无止境的浊黄,她抱着一片木板独自浮沉,饥饿、恐惧、无助,蔓延着包围了她。
有浮尸从身边漂过,她终于忍不住,抓住那具尸体,贪婪地啃噬。血肉在牙齿之间撕裂,如此地美味,竟似世间珍馐。忽然间,尸体睁开眼睛,竟然对她笑了一笑——
“吃掉我,活下去。迦陵频伽。”
“重楼!”
那一瞬,她失声惊呼,猝然醒来。
醒来的时候,外面有滔滔的水声,似是应和着梦里的黄河。心口突突地跳着,腹中也有隐约的异动,似乎那个小小的胎儿也和她一起做了一个噩梦,正在辗转不安。
她的手指轻抚着腹部,心里浮浮沉沉,明灭不定。
那是他的孩子……那个她曾经一度咬牙切齿痛恨、发誓绝不会生下来的孩子,正在她的身体里悄悄地生长着,即将瓜熟蒂落。这个她曾经无比期盼、却也无比憎恶的孩子,如今却成了这世上唯一和他还有一丝关联的东西。
只要这个孩子还存在,她便无法把他遗忘。
苏微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起床洗漱。一推开门,灿烂的春光便倾泻进来,夺目耀眼。她忍不住抬手挡了挡眼帘,依稀看到晨光里有一叶扁舟在黄河上远去,而师父在外面的树下吐纳打坐,新养的小黄狗摇着尾巴朝她跑来,厨房里的灶台上有红枣莲子粥熟了的香气,屋檐下挂着腊月腌起来的肉和鱼,一只狸花猫儿正在底下仰着头,蠢蠢欲动。
“起来了?吃饭吧。”
师父看到她,起身招呼。
那一刻,她只觉得心里猛然安定,宛如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毕竟,一切都过去了,就像童年时的那场遭遇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终究成了一场遥远的噩梦。而眼前阳光如海,她的人生还得继续下去。
她脸上绽放出了微笑,一如师父取名时对她的期许。
“早上我看到有一条船过来。”
她笑着问,“是永福家又过来送阿胶了吗?”
师父正在盛粥,听到这里动作却顿了一下,沉默了片刻,道:“早上来的,是拜月教的使者。”
她骤然一惊,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师父给她盛了粥,往里面搁了一勺蜜,尽量把语气放缓,似乎是怕惊着了她,慢慢道:“那个从南边来的使者说,明河教主,在半月前仙逝了。”
她捧过了粥碗,默默地不说话。
明河教主。那个发梢开出莲花的女子,清丽出尘,时光似乎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作为拜月教主,她原本可以成为这个世间无可企及的存在,大权独揽、众生仰慕,却硬生生将自己禁锢在生和死之间,疯狂般地想要逆转生死的轮回。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死吗?
“其实这样也好。”
师父叹了口气,“这回,她终于可以见到想见的人了。”
她默默咽下那一口清甜的粥,没有说话。
“使者说,明河教主在仙逝之前特意留了一件礼物给你,命他不远千里地送了过来。”
师父看着她,道,“我先替你收起来了。等你出了月子再给你看。”
她微微一颤,不知道忽地触动了什么,脱口:“不。我现在就要看!”
“阿微?”
师父看着她,眼神诧异。
“让我看看!”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气,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现在!”
那一瞬间,她的眼里锋芒重现,划破了宁静平淡的生活。师父无语地凝视着她,许久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站起身,打开了后堂一间小屋的门。
那一对绮罗玉做的九曲凝碧灯,静静地悬挂在那里。
房间昏暗,唯有清晨的光线穿过高处的窗棂,在传说中的绮罗玉上折射出一片淡淡的幽碧。只要一点点光,整个房间便仿佛笼罩在一层青纱之中。那一刻,她仿佛失了魂,怔怔地看着,从桌子上拿起了火石,点燃了里面的白烛。
“别点!”
师父失声惊呼,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手一靠近,两盏灯瞬间亮了起来!灯里有两簇火焰同时燃起,一簇火焰是三股,一簇火焰却是七缕。旋绕着,升腾着,将光华透出了层层叠叠的玉璧,射落在昏暗的房间里,美得如同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