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筠跟着女子来到楼上雅间,门口有两名男仆把守,进屋自有侍女上前侍奉,给秀筠倒了茶,便退立一边。
这间屋子的四个角落里恭敬地站着四位侍女,衣着穿戴皆是统一的制式,式样花纹虽然简单,可秀筠一眼就认出侍女身上所穿的衣料皆是上好的蜀锦制成,自己好歹也身为大家闺秀,一年也得不到三五件。
门口恭谨侍立的两个妇人却是酒楼侍者的打扮,女子向她们扬一扬脸,两人便点头出去了。
女子向秀筠笑道:“我这题目在清风楼里好多天都无人敢应对,可惜我大宋培养了那么多须眉男子,竟是些没有用的浊物,到底还是让你对出来了。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芳龄几何?”
秀筠谦恭道:“民女李秀筠,今年刚满十四岁。今日在贵人面前班门弄斧,不过是偶有所得,碰运气罢了,还请贵人不要见笑。但不知贵人如何称呼?”
女子含笑嗔道:“都叫了这么多声贵人了,还问如何称呼?我姓赵,虚长妹妹一岁,不如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了,何必见外?”
秀筠看她不肯透露身份,便也不好再问,只得以“姐姐”相称。
女子端起茶盏举到唇边,又让秀筠道:“妹妹尝尝这茶。”
秀筠打量这茶盏是官窑所出的天青釉,又见里面的茶叶细如银针,不像是自己平时所用的茶叶柔嫩舒展。她轻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尝,果然清幽舒畅,心旷神怡,口齿间余香缭绕。自己平常所饮的虽也是上好的瑞龙、阳羡,与之相比却相形见绌。
秀筠在心里轻叹一声,在眼前的这位赵小姐面前自惭形秽,但又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鼓起勇气问道:“恕妹妹见识浅陋,实在不认得这样的好茶,还请姐姐赐教。”
赵小姐微微一笑,道:“这是龙团胜雪。”
秀筠不禁感叹道:“早听说福建路漕臣郑可简研制了一种贡茶,听说须得取刚长出的小芽,称为银丝水芽,方能制成,状若针毫,莹白胜雪,每斤造价高达四万,原来就是这个了。今日妹妹在姐姐这里有幸得以品尝,也算是长了见识。姐姐的茶都如此不凡,妹妹更觉得自己鄙陋不堪了。”
赵小姐满不在意,道:“再好的茶又有什么高贵之处?不过是一样供人来解渴罢了。依我看来,在这世上,品格和智慧才是最难得的,其余的东西都不过是身外的俗物。世人反倒以东西的贵贱来评论人的高低,这才是自己蒙蔽自己了。妹妹自有咏絮之才,怎可因为一盏茶就妄自菲薄呢?我倒是很向往‘叶书传野意,檐溜煮胡茶’的野趣。”
秀筠道:“姐姐妙思高论,妹妹自叹不如。”
她一边品茶,一边偷眼打量眼前这位赵小姐。细细看去,只见她螓首蛾眉,丹凤眼,长睫毛,肌肤雪白,容颜清丽,浑身上下虽然没有金银珠宝堆砌的富丽堂皇,却在仙姿傲骨之中别有一种雍容高贵的气质。那种骨子里的富贵是不必靠衣服首饰来支撑和彰显的,只需轻轻的一个举手投足,不经意间的凤眸流转,便让人心生敬畏,甘心拜服。
秀筠想,这必是哪一个王府里的宗姬或是侯门里的族姬,方才会有如此高雅华贵的风度。
正寻思间,只听门外有击掌之声,赵小姐向靠门的一个侍女扬一扬脸,那侍女便前去开门。十来个女侍者们每人手里端着托盘鱼贯而入,一样一样上前布菜,彼时屋子里的人虽多,脚步声和碗箸杯碟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却几乎微不可察,连稍微粗重的呼吸声也不闻。
酒菜齐备,女侍者们便悄声退出,仍然关好房门。
秀筠打量这些侍者训练有素,不像是普通酒楼里的杂役,所用的碗箸杯碟也十分讲究,必不是酒楼所用之物。既然这里上菜都有这么多的规矩,必定也是和在老祖宗跟前吃饭一样“食不言,寝不语”的。因此秀筠用饭十分小心,生怕碗箸撞击出声,惹人笑话。果然赵小姐吃得十分专心,不说话,也不抬头看她。
寂然饭毕,一名侍女击掌两声,便有几位女侍者进来收拾残局,重新奉上茶水和果品。
侍者们出去以后,侍女们服侍赵四小姐和秀筠漱了口,赵小姐方才开口道:“不知妹妹吃的好不好,我每次来都是让他们挑最好的上来,每样尝一尝,也不知合不合妹妹的口味。”
秀筠忙满脸堆笑地连声道谢,表示自己吃得十分满意。心里却暗自遗憾,好不容易跟着这样的贵人吃了这么讲究的一顿饭,居然紧张的连自己吃的是什么都没注意到。
两人一边品茶一边聊天,秀筠的紧张感渐渐消失,她这才发现眼前的这位女子除了富贵和美貌以外,文学修养极高,见识卓越,品位不凡。
赵小姐侃侃而谈,初见时秀筠所感受到的那股仙气和贵气,此时在她言语之中所展露的口才和智慧的衬托之下,渐渐消散。秀筠慢慢觉得眼前这位同龄人变得真实可感,她学识渊博,见解独到,比起美貌,智慧的光华赋予她更为持久的魅力。
秀筠的话匣子也一点点打开,敬畏和紧张感已经不在了,同样的才华和见识让两个人越来越觉得相见恨晚。她们细数历代和本朝的文坛精英,评论婉约词和豪放词各自的优劣之处,从诗词歌赋谈到书画艺术。她们在许多问题上都有着相似的见解,即使偶有观点不同也会各自据理力争,最后相视大笑。
窗外的秋阳静静地洒落进来,两个少女身上青春的朝气和智慧的光彩,在彼此的心里碰撞出灿烂夺目的光辉。
突然“砰”的一声,门外闯进来一个贵族打扮的陌生男子,看起来与赵小姐年纪相仿。
秀筠吓了一跳,慌忙起身站了起来,惶惑地看着赵小姐。赵小姐微微愠怒,冷声问道:“哥哥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把我的客人都吓到了。”
那男子微微一笑,向秀筠拱拱手道:“恕在下失礼,打扰小姐和妹妹的雅兴了。”
秀筠忙恭谨还礼道:“天色晚了,哥哥在下面恐怕等急了,既然这位公子有事,奴家就先告辞了。”
赵小姐也不强留,嘱咐侍女送秀筠下楼,李晏平早已焦急地等在那里。
肃王见秀筠走了,便凑近淑德帝姬悄声问道:“那位姑娘是哪家的小姐?也选进习艺馆了吗?怎么我在宫里没见过?”
淑德帝姬白了他一眼,“你以为天下有才有貌的女子都是你能见到的?”
肃王笑道:“那是,那是。不过如此美女不得进宫实在是可惜。为兄我每天下午到这里来接你,今天生生等了整整两个时辰。看来从此以后是不必这么麻烦了,妹妹既然以文会友得到了一个知己,以后想说话召进宫来就行了。”
淑德帝姬轻嗤一声道:“偏不带进宫去,下次我再见她,绝不再让你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