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主张,凡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不妨老老实实好好地写一些作品,光在自办的校园刊物上过过瘾是远远不够的。当然,要是你并不喜欢创作,只喜欢批评,那另当别论。但如果喜欢创作,最好是先写出来,我指的是写出些名堂来,哪怕是小小的名堂。体会一下创作的艰辛与喜悦,熟悉一点行规和门道。否则容易出现姚文元心态,自己创作不行,又老恋着这档子事,对行的人难免横挑鼻子竖挑眼。看着人家的成就“技痒难熬”是好的,别成天只挖空心思捉摸着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你王小波的小说写得好么?我看就不怎么的,你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才回国的。——这就是典型的文化破坏者而不是建设者,嫉贤妒能而不是与人为善的心态,典型的张春桥、姚文元式的“文学批评”(如对待《八月的乡村》)。试想,鲁迅会干这种没头脸的事吗?纯粹从事批评,也可以成为文化的建设者,甚至一代宗师。但那种学棍式的敲打,恶少式的纠缠,市井式的谩骂,我们总还是能分辨得出的。
其次,鲁迅骂人讲规矩,一般是批判某种社会现象,或讽刺当局、权贵,很少看见他主动攻击具体的某个人,尤其同行。他的投枪、匕首基本是还手、回击性质的。不象姚文元,常常主动攻击他人,被攻击者又大都是政治上的弱势群体或个人。所以他居高临下,指名道姓,毫无顾及。鲁迅虽然“一个都不宽恕”,但一旦发现被他骂错,立即道歉。姚文元则绝不认错,总是有理,永远有理(上了法庭除外)。鲁迅不忌讳解剖自己;姚文元只会解剖别人,把人家切得支离破碎,以便断章取义。鲁迅含蓄,点到即止,妙语妙喻,棉里藏针;姚文元轻薄直露,把人批得滔滔不绝,登在报上跟社论似的,大量制造语言垃圾。
再次,鲁迅绝不会在政治上置人于死地,被他批过的人在文革中的厄运,实为他始料未及。在他生前,没有一个人因他的痛斥而遭遇政治迫害。倒是他自己被对手迫害,在北京丢了饭碗。姚文元则老是从政治上整人,凡事都要上纲上线,打棍子,扣帽子。你在那里探讨历史问题,他偏要扯到政治上去,说你为什么什么“翻案”,要害就是“翻案”。他给你扣的帽子一定都极为可怕:汉奸、走狗、反动、造谣、骗子、叛徒、民族的罪人、反党反政府、卖国贼、洋奴哲学、投降派、伪科学……。他罗织罪名,牵强附会,无限夸张,恨不得一棍子把你打死,不知他对别人哪来的那么大仇。
鲁迅和姚文元都有正义感。鲁迅的正义感是个人的,自我的,独立人格的。姚文元的正义感则来自于某种强大的势力和意识形态,读他的文章,你总可以感受到他身后的东西:党,主义,科学,旗帜,国家,民族,人民……。他唯我独革,唯我独左,以马克思主义的嫡传弟子自居;若讨论历史,一定自命为爱国主义,满嘴的民族大义,不象鲁迅那样实事求是地将元朝归为外来侵略者建立的政权;若讨论科学,一定又以最正确的“科学主义者”、“达尔文主义者”自居,不由别人分说,拉虎皮作大旗。虎皮令人胆寒,一旦他先拥有,你便是它们的对立面,只有死路一条。姚文元要没有这些东西支撑,立刻硬不起来了。法庭上的姚文元为什么变得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因为他发现身后的人民、民族、主义……都跑到前面去了。
鲁迅富于幽默,也富于人情味。“怜子如何不丈夫”,正因为怜子,才把跟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姚文元当灵童一并怜了进去。他还不乏自嘲,《伪自由书》呀,《且介亭集》呀,笔名“隋洛文”(堕落文人)呀,毫不介意拿对手的嘲讽开自己的玩笑。姚文元绝无幽默感,更谈不上自嘲。你幽默两句,他是怎么也看不懂的,他甚至会把别人的反讽一本正经当反面材料来批判。无幽默感使他缺乏人情味,终至于丧失起码的同情心,以把别人批倒批臭作为生活的最高准则。
鲁迅是一位独立作家,也就是所谓“自由知识份子”,不屈从或趋附于强权,不迎合任何政治机构与势力,即使跟他关系友好的共产党,他也坚持己见绝不苟且,不惜与领导左联的党员作家们公开论争,甚至翻脸。姚文元则自觉充当强权的代言人,暴政的辩护士,御用的刀笔吏,权贵的马前卒。此人极会摸风,“上面”有何意图,他必然早有所察,积极配合,提前大造舆论。还要装出一副纯学术讨论的样子,扮成一个科学权威、主义阐释者,让不知底细的人蒙在鼓里,以为他真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在他的批判文章背后,隐藏的总是一场血腥、恐怖和暴力,充满着迟早要把你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威吓与自信。“鲁迅”与“姚文元”的区别还有许多,而这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条。
正是这些区别,鲁迅做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第一人,姚文元则位列二十世纪中国的第一文痞。
姚文元这种人,如果是在晚明,说不定就是投效阉党锦衣卫而为士子所不齿的阮大铖;如果放在汉朝,一定是帮朝廷迫害正直史学家司马迁的酷吏;设若一不留神让他到了今天的美国,大概也免不了故伎重演,放出“舆论总管”的手段,乱扣连国内都罕见或弃之不用的罪名,横行网坛,令世人避之犹恐不及。
“灵童”是可爱的,完全可能成为未来的鲁迅、达尔文、袁崇焕,结果却成了姚文元。我们应该从中吸取什么教训呢?“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习鲁迅没错,千万不要学成了一个姚文元。鲁迅不常有,而姚文元老是不绝于世,这不能不说是我们民族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