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漫不经心、懒得与你计较、甚至懒得动弹的口吻说出此等迁就话语,令步回风觉得,简直是奇哉怪哉。
随后剑无雪流露出什么表情,被屏风挡住、只能暗中观察的步回风就不得而知了,不过他仍是看见从鸿蒙戒里搬出一个罗汉榻,铺上被褥软枕后,把谢厌从轮椅搬过去,接着又绕出来,把外面几个火堆中,已烧成炭的木柴捡到暖炉与炭盆中,安置在谢厌身侧。
谢厌又说他要看话本,于是剑无雪往洞壁上挂了两个灯。
若说是父子或师徒,那剑无雪未免也太孝顺了些。
步回风不由摇头晃脑、感慨一叹,顺便抢走火堆中最后的红薯。
而此时此刻,剑无雪拒绝为谢厌温酒后,这人竟然说:“那便不止于温,你将它烧热。”
剑无雪:“……”
他眼皮不甚明显一颤,尔后恢复平缓无波,低声对谢厌道:“我是不许你喝酒的意思。”
“真是不知情趣的少年人,这黑到地老天荒的风雪长夜,最适合用来佐酒。”谢厌素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暖炉上镂雕的牡丹花,指向一扇屏风之隔的洞外,眉梢缓慢挑起,桃花眼中盈满灯辉,但一笑,莹润辉光便碎开去,化作闪烁星辰,悄然流淌。
少年人盘坐在地上,雨过天青色衣摆散开,真元流动,周身光华时隐时现,垂眸时不染情绪,唇线紧抿,仿佛云端无悲无喜的神。但仰起脸,对上谢厌的双眼,古井无波的眼中微漪四漾,开口,又是红尘满身。
“亥时将至,你还答应了明日去瞧步回风的雪魄石,该休息了。”剑无雪望定谢厌,缓慢出声。
榻上的人动了动,拥被而起,倾身而前,不束的长发滑落肩头,在半空中轻晃,流银似雪。
剑无雪就坐在榻边,霜发恰好扫过他身侧,待避开,谢厌却用食指勾起他下颌,不许挪动。
谢厌将脸凑得极近,弯着眼,含笑问道:“小少年,你到底是不是十六岁,怎么跟个活了七八百年的小老头似的,不仅酒不许喝,连夜都不许熬太晚。”
他体质虚寒,四肢极难暖和起来,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捧了好一会儿手炉,手指仍带凉气,而剑无雪体内流转至阳之气,处处皆是干燥温热的,两相触碰,更显得谢厌身上冰冷了。
剑无雪垂下眼眸,啪的一声合上书卷,然后——将谢厌的手指握进手心,动作就跟白天时那般,自然又熟稔。
谢厌即刻抽手,却被攥得更紧,连另一只手也被捉到,十指与十指紧扣。
剑无雪将至阳之力渡过去,却敛着眸光,不去看谢厌,只道:“若是将火生在旁边,你会被烟熏着,所以还是这样比较好。”
“难不成你打算一直这样?”谢厌扫了眼两人姿势,轻轻一哼。现下他前倾着身,而剑无雪是扭过头来的,这样的两个人抓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
剑无雪眉梢一挑:“你若嫌弃不舒服……”
谢厌打断他:“的确很不舒服,这样我怎么睡觉?”
“那便换一……”
又被打断。
“换成你从背后抱着我?”谢厌往旁侧一靠,两条腿在被子里微微晃了两下,扬起眉梢,含笑望着剑无雪,话说得意味深长,“小少年,没看出来啊,你年纪不大,心思竟是这般黑。”
剑无雪好歹是在春深街摸爬滚打、见识过无数破烂事的人,登时听懂了这话,万年封冻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赧。他眉心蹙了又蹙,唇抿了又抿,最后只辩解出一句:“你误解我的意思了!”
谢厌摇了摇被抓住的手,笑容很灿烂:“那就放手。乖,你这样抓着,我真的睡不着。”
对面人被他的笑晃得不大自在,挪开眼,低声反驳:“可你冻着也睡不着。”
“睡得着,我若是想睡,无论什么情况,都能睡着。”谢厌漫声应他。
于是剑无雪拿出证据进行反驳:“我以前还不懂得如何控制至阳之气时,你曾嫌我吵。”
“的确很嫌。”谢厌敷衍着点头,不由分说地、一寸寸地把自己的手往后缩,用的力道于他而言算是极大了,剑无雪怕他痛,不得不放开,谁知这人抓住机会,飞速拉起被子,躺下去的同时连带脑袋一并蒙住。
“你——”剑无雪盯着罗汉榻上那个小小的、起伏的山包,有些委屈,还有些生气。
但剑无雪不想这人受寒,数息后,敛着眸起身,为谢厌在床榻旁再度添置上两个暖炉,接着把鸿蒙戒一薅到底,翻出某个模样丑陋的、跟水囊似的“符火贴身暖”,弄热后送去谢厌被子底下。
屏风外柴薪噼里啪啦燃烧,火苗从此端走向彼端,待烧尽时,剑无雪重新开始看书,但翻到某一页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丝光。
——分明还有谢厌侧躺、他在榻边握住他的手这样一种不会造成任何不适的姿势,方才为什么就是被糊弄过去了呢?
剑无雪不由心生懊恼。
渐渐的,山洞中动静声越来越少。
拂萝在谢厌之后,抱着毛毯、靠着火堆沉沉睡去,然后是步回风闭眼、陆羡云打坐冥思。
剑无雪注视了一会儿那名为谢厌的小山包,拎着明寂初空起身,走出洞穴。
谢厌要他每日挥剑万次,在瀑布下锤炼心智,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又如陆羡云所言,严寒是最考验人的地方,于是剑无雪迎着风雪,开始练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