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的那一头,有一大片荒地,长满了各种各样的荒草。远处,一棵孤零零的老槐在荒草地里垂首而立,间或飘下一两片落叶。阿德想到这儿是个路口,人来人往的,便跑得远远的,一直跑到那棵孤零零的老槐树下,靠在树干上,边吃白果,边瞎想。
阳光暖暖地照在阿德身上,含着一嘴果肉的阿德胡思乱想一阵又胡思乱想一阵,而后觉得眼皮渐渐地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一片黑苍苍的竹林在风中如波光闪烁的海面鼓荡起伏,一群飞鸟忽然从竹海中疾叫着冲天而起,犹如喷泉向四处散发开去,一会儿便飞出了王庄的地界,消失在夕阳西下的天地之间。
沈阿婆抬起颤巍巍的脑袋,透过空窗洞向紧贴着后墙的竹林里望一望,她觉得很是奇怪,这会儿的鸟都呼啦啦地往林子里来,哪有反而往外去的呢?
&ldo;林子里有啥东西,吓着伊拉了!&rdo;她摇着脑袋往灶膛里塞了几根桑杆柴,对自己说,然后就回到灶头上,用铲子去搅锅里的猪食。房头猪圈里的那两头替别人养下的猪发出饿急了的尖叫声,从敞开着的后门口一声声传来,听着这叫声,沈阿婆的脑袋就晃得益发厉害了。
触杀拉娘!沈阿婆恶狠狠地骂道。人一老,手脚不听使唤也就罢了,可连这脑袋也不听使唤了。触杀拉娘!
透过几条毛竹片做窗枢的窗洞,沈阿婆眼见庄上那一对整日价吃香喝辣的双胞胎兄弟,早早吃过夜饭,就搬把竹靠椅在晒谷的白场旁那棵老香樟树下坐定。这兄弟俩一个叫王得宝,一个叫王得福,他们一个时辰前刚刚回到庄上。这会儿,正叫几个人往他们雇来的船上搬东西。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高高的个子,她是黑脸大佬的家主婆,皮肤雪白,俊俏而又风骚。她帮兄弟俩放好搁脚凳,再摆好烟沏好茶,才回到家里,继续去招呼搬东西的人。黑脸的王得宝眯着眼睛吃茶,膝头上放着一只黑漆匣子。
多少年来,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这样优哉游哉,吃了睡,睡了再吃。他们在外头有房子,一高兴就到外头住一阵子,而且是想住多久住多久,有时沈阿婆一年半载都见不上这俩人的影儿,一看见这兄弟俩的时候,他们身边总围着庄上那几个吃饱喝足的白相人,凑在一起吹吹大牛。
这兄弟俩年轻那会儿在大湖帮人开船,个把月就托人往家捎一次东西,这二三十年下来,家里是盆满钵满,然后这后半辈子是坐吃,吃得雪白滚壮!他们是王庄最神气的男人,他们的女人是王庄最神气的女人。
&ldo;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呵!&rdo;沈阿婆的铲子在锅沿上敲得山响,叹道,&ldo;噢,我这苦命的老太婆呀!&rdo;
第37节:试卷(7)
沈阿婆微微地摇着脑袋扔下锅铲,又向窗外瞟了一眼,只见那个大佬将那只黑漆匣子递给他的白面兄弟,早早地解开裤腰带,摇摇晃晃地向香樟树后的那几垛稻柴堆走去。
沈阿婆离开锅台,颤颤巍巍地走向屋角的破竹榻,蹲下身去,很费力地从下面拖出石灰瓮,那瓮有点重,最底下是一包包扎紧的石灰包,沈阿婆稍许值点铜钿的东西,都会放到这只石灰瓮里。沈阿婆拨开一包薰豆和一小堆红枣,取出了一只黑色钱袋。这是一只用牛皮制作的袋子,袋口的边缘有些磨损。这钱袋是女儿未来的公公那一年到大连庄赶集买一包旧衣物时,别人送的一只钱袋。沈阿婆的男人死得早,所以她一直想要招个女婿。沈阿婆的女儿,人好看不说,还特别能干,地里头的活没有一样是她拿不下的。最后在几十里外的阴山堂说了人家,两家人约好明年秋场里办事。
那日,这个倒插门女婿带着这只打算送给女儿的钱袋,担着一篮肉团子同年糕,翻山越岭来王庄,半道上被人勒杀在一片桑林里,糕和团子翻了一地。女婿眼球暴突,七窍出血,耷拉着血舌,而且根根肋骨折裂。大家伙儿说他这是被人勒杀的。但那钱袋却还在他腰上,且一个子都不少。全庄的人和沈阿婆怎么都没有想通那个杀胚为什么要杀人。女儿哭昏过去几次,从那过后,身子骨就大不如从前,常常晕倒。
原想着只要招个女婿,守着女儿过一辈子的沈阿婆,怎么也没想到,不出半年,她的女婿女儿全没了。
今年的清明前一日,在地里干活干得连腰都僵掉了的女儿嚷嚷着要先回家煮粥,她说她又渴又饿。沈阿婆目送着女儿急急切切地走进了那片杂树林中,那是一条回家的近路。那一刻,沈阿婆忽然心里慌得不行,但她还是想着把最后一拢地的草锄完再走。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团白中掺红的水汽从前面树林里涌出来,而后向四下里东游西荡开去。那水汽仿佛在沈阿婆心尖上拂过,她不由得浑身轻轻一颤。她想都不想,扔下手里的家什,撒开脚丫,拼命去追赶那团红光。那团红光穿过树林游过田地,然后在一间间茅草屋后的林中雾里时隐时现地向她家飘去。
沈阿婆披头散发追赶着那团起初与她几乎平行的红光,她跌跌撞撞奔过沟沟坎坎,在庄上的人的一片惊呼中连滚带爬地攀上那个土坡。她看到自家大敞着的门中,红透半壁的灶火边的女儿,将最后一把稻柴,喂入灶膛,锅盖上立即喷射出一团团雪白的水汽。
她声嘶力竭地朝女儿喊着,那团红光急速地向屋门靠近。女儿丝毫没有听见她的喊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取下腰间那只钱袋,翻看着。刚刚爬上坡来的人看到那团红光正源源不断地涌入沈阿婆的家门,沈阿婆则闷声不响地一头扎在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