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钧如闻言身躯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伍形易竟会出此下策,让一个堂堂使令操此贱役。不过,他早就知道伍形易不会全然放心他行事,因此只是漠然地点点头,随后便打量了那个侍女几眼。和之前的面笼黑纱不同,此时的孔懿显得格外俏丽,只是面上寒霜密布,显然对这个安排不甚满意。
“唔,既然你没什么大事,我就先回钦尊殿了,莫要让陛下派来的人等候太久。”练钧如回头招呼了孔懿一声,便在一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去。伍形易已经敏锐地发现了那一群侍从中的几个可疑人影,不由露出了一个讥诮的微笑,想不到华王姜离口口声声地信任练钧如,却仍旧把宫中伺候已久的心腹调拨了过来,实在是可笑至极。
不过,练钧如目前的表现仍旧是可圈可点,前次来讲授时,中州太傅张谦对练钧如的悟性赞不绝口,回朝之后便大大宣扬了一番,对于伍形易的计划也有了很大帮助。中州群臣之中,为四国诸侯权贵收买的不在少数,只要消息一经传开,说不定之前毫无动静的列国诸侯便会云集于华都。伍形易想着想着便握紧了拳头,浪费了数十年的大好光阴,他终于可以放手一搏了。
练钧如闲庭信步般回到了钦尊殿,在里头等候已久的太傅张谦和三名精挑细选的贤士连忙躬身行礼。张谦已是第二次见到这位使尊殿下,因此面上的拘谨之色早已收拢,而其他三人却是几乎不敢抬头仰视。历代使尊中,出身贫贱的占了多数,但这却丝毫无损于他们尊贵的身份。相比寻常人,这些天赋重责的人往往会进益极快,在使役王军之外,便是华王当仁不让的辅佐,可以让四国钦服的存在。三人早已从太傅张谦处得知了练钧如的情况,一个山野草民的进境能够让张谦称赞叹服,他们不由对风雨飘摇的中州第一次生出了希望。
“四位无需多礼。”练钧如颔首为礼后,便示意他们坐下。尽管算是讲课,但宫中并不止他们这几人,每一根雕花廊柱下都立着一个侍从,仿佛是为了昭显使尊的突出地位。“昨日太傅曾经说过,四国分封,共尊天子,本是朝廷律例,先前五百年来未曾有过战事,此话可是当真?”待众人全都坐定之后,他便忍不住出口问道。
第十章大局
太傅张谦点了点头,面色突然变得沉痛无比:“四国虽吞并了其他诸侯国,鼎立数百年,始终奉中州之地为正朔,不敢有违。至第二十七世炎侯,对此主弱臣强之势心怀不满,欲取而代之。炎侯暗中励精图治二十年,国力大盛,百姓宾服王道,皆称炎侯可为天子。其后,炎侯号令部属全力攻天子京都,眼看一夕可下。然当时使尊翩然而至,以赋魂之术召王军八师迎战,并役使神鸟为辅,大败炎侯。其余三国诸侯为一己之私,战前皆作壁上观,战后畏使尊威势,遣使卑词以谢,并为炎侯求情。至此,二百年无战事。”
他用低沉的语气诵了这一段话之后,便黯然摇了摇头:“恕臣僭越,这主弱臣强之势,自初代天子时就种下了因果。当时天子为了永保天下安定,裂土分封,将普天之地分成许多块,其中炎、夏、商、周四国最大,分封给了当初功劳最大的四位功臣,自己却位居中州富饶之地。之后初代天子又定下规矩,四方诸侯每次朝觐,天子必先赏赐封地,长久下来,列国之势日大,四国又吞并了其他各国的疆土。再以后,即便是诸侯有心维持现状,国中自有小人撺掇,一旦使其主心动,则战事不可避免。中州地处神州之中,须得靠四国诸侯抵御四夷,方能安然无恙,久而久之,军备武事便再也难及得上各国。”
练钧如听得嗤笑不已,他听多了开国天子诛杀功臣的故事,却从未想到还有人反其道而行之,大肆裂土分封,这分明是亡国之道。只不过,就他来此地的经历来看,无论是天子还是诸侯,首重宗法之道,因此论起权贵的姻亲和其他亲属关系来,往往可以追溯数代。这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宗法制度固然可以保一时平安,但一代代血缘淡薄之后,却未必能使得诸侯安心为天子屏障。
然而,还不待他提问,太傅张谦身旁的一个老者便勃然大怒,高声驳斥道:“太傅所言不啻大谬,我初代天子宅心仁厚,裂土分封之举也是为子孙后代能永享太平。四国诸侯既为臣子,则应当谨守君臣之道,怎可因君父积弱而行杀伐之举?实在是狼子野心作祟,以怨报德之举!”他越说越激动,竟是离座而起,径直走到了练钧如跟前,双膝跪地道,“殿下,您既为陛下辅佐,便应当惩治这等不遵王道的逆举!”
这等迂腐之人居然能称为贤达?练钧如几乎难掩面上讶色,望向太傅张谦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疑惑。成王败寇本是天下至理,又哪里来什么真正意味上的狼子野心,君臣之道?他的前世虽然不问世事,但至少还懂得这种道理,所谓君臣,重在制衡,倘若有朝一日为君者再无法驾驭臣下,制衡朝中的各种势力,那几乎就是亡国的前兆了。如若中州真的已经积弱数百年,那能够存留至今就是四国诸侯彼此制衡的结果,否则,凭借四国联手之力,将中州连根拔起也不困难。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便浮现出了一丝冷笑,对于所谓的贤达也就失去了那种理所当然的尊敬。
太傅张谦见跪在地上的闻辛犹自喋喋不休,不由感到大失面子。身为太傅,他不仅有辅佐天子之职,更是中州士子文人的领袖,三位贤达都是他提名的,又哪里会想到此人会如此不智?起先闻辛当面斥责他的不是时,他虽感大怒,却还想借机掩饰过去,但之后又见练钧如的目光有异,立时心中一凛,连忙出口喝道:“闻辛,孰是孰非自有殿下自己判断,你怎可在驾前咆哮?来人,将他带下去仔细反省!”